希尔维娅看着路边的树丛,阳光被这些杂乱的树木割成了光怪陆离的碎片。她很想看一看施季里茨的面容,想知道他现在的心情,但她没有那么做。好奇心被另外的什么东西压制住了,她深知现在一个注视都会让施季里茨感受到压力——施季里茨是个不喜欢,说得准确一点,是厌恶示弱于人前的人。
她拉开了车门,准备悄悄地溜到外面去待一会儿。她刚刚打开车门,就听到耳边一句很轻的声音:
“没关系的。”
她错愕地转过头去,发现施季里茨闭着眼,似乎是在对她说话。她轻轻合上车门,坐回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她感到一阵柔情在心中升起,但又很难理解这种柔情从何而来。
施季里茨没有回答她,他的脊背平时挺得太直了,看上去就像一座永远不会倒塌的高山,遥远、高傲又冷峻。以至于到这样难以自已的时刻,人们才能意识到他并不是神明,而是凡人。
过了不知道多久,有人来敲了敲车窗。希尔维娅坐正身体,想要代似乎是睡着了的施季里茨看一看这是谁。但施季里茨已经抬起了头,他好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思考,那种悲戚的神色被他掩饰了,他摇下车窗,发现这是普莱施涅尔教授的兄长,那位柏林大学考古系的普莱施涅尔教授:“您怎么了?”
“哦,您,您一定就是施季里茨先生。”
希尔维娅盯着这个老人,他说话的神情很紧张,总是掩饰不住地左顾右盼,眼睛从不敢正视对方。她想起死者在去世前说的话,意识到这是长久的集中营生活给他留下的后遗症。
“是的。”施季里茨回答他,语气很温和,“您有事找我?”
“不,不是的。我的弟弟他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写着是给您的。”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因为在他的口袋里待了太久,那信封皱巴巴的,“不过,我听到他提起过您一两次,不过没说什么”
施季里茨把信封收在自己的包里:“谢谢您,您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我博物馆要疏散到山里去,我大概要和他们一起去吧。”老人说。
“您多保重。”施季里茨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
老人被这样的直视弄得很紧张,他打起勇气,才看了施季里茨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那双眼睛给他一种力量,奇异的力量。他提高了一点声音:“谢谢您。”
“您去吧。”施季里茨对他点了点头,他们目送着这位老人走出教堂,走向其他地方。
“我们去哪儿?”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中,施季里茨低声问希尔维娅。“我在想,亲爱的。”希尔维娅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扎乌里赫夫人呢?”
大象酒吧还是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扎乌里赫夫人正在给一位年轻的姑娘算命,她还戴着护士的白帽子,似乎是刚刚下了夜班,眼圈发青,但目光却钉在扎乌里赫夫人的手上,声音有点激动:“您是说他会回来的,是这样吗?”
扎乌里赫夫人已经瞥到了施季里茨和希尔维娅,他们挽着手走进来,找了个靠近墙壁的台子坐下。老板的小儿子,扎乌里赫夫人的侄儿汉斯给他们拿了菜单。扎乌里赫夫人又看了一眼那姑娘,她脸上的神色是那样迫切,于是她握住了那护士的手,言辞恳切:“姑娘,他会回来的。”
年轻的姑娘满意地离开了酒吧,扎乌里赫夫人来到他们俩面前:“好久没有见到你们了。”
“是,前段时间我在出差。”施季里茨温声道,“在这个年头,是没办法的事情。我已经听人议论了很久,说这地方多了个神奇的老年女巫。您要和我们一起坐吗?”
扎乌里赫夫人点了点头,她坐在希尔维娅对面:“怎么了,希尔维娅,你看上去情绪不太好?”
“是吗?”希尔维娅看了一眼施季里茨。
“您知道,”施季里茨开口打断了这个话题,“我刚刚在问希娅,她愿不愿意去弹点什么曲子。”
“您不愿意?”扎乌里赫夫人看着希尔维娅。
“不是不愿意,只是,我现在弹不了莫扎特了。”希尔维娅顺着施季里茨的话头往下说,“莫扎特属于宁静、甜美而清新的世界,要求弹奏者是安静而快乐,拥有一颗纯净的心的人。面对柏林现在的残壁断垣,我做不到。”
扎乌里赫夫人皱了皱眉,要说些什么话来劝导她的时候,汉斯又来到了他们桌边,给他们端上茶水和咖啡的同时,还递给希尔维娅一封电报。
希尔维娅看了一眼,电报是从奥地利发来的,没有署名,上面只有一句话:“迎春花开了。”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一年多之前,她刚刚在德国定居的时候和安娜约定好的暗号,这句话的意思是,安娜要来见她,在大象酒吧。
希尔维娅把电报放进包里,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我回去再想想怎么会回复这封电报吧。现在,我准备去弹点巴赫。”她对施季里茨眨了眨眼,请钢琴师给她让了位置。
扎乌里赫夫人和施季里茨聊了几句,随即面露惊讶的神情。
希尔维娅猜到,他大概在说要去前线的事情。她没有再注意那边,而是专注地弹着钢琴。她努力地不让自己去想“前线”的事情,好像这样就能避免自己陷入那位年轻的护士的情况里似的。
夕阳落下的时候他们一起回到了波茨坦的山间,施季里茨在树林里停下了车,半明不暗的太阳光在林间闪烁着,湖水还在泛着亮光,他看了一会儿湖水,突然轻声道:“看起来今年你得一个人庆祝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