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天界那些酸掉了牙的神的话来说,濯羽他妈的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苍生,才能生得这般好看又如此聪慧。
可惜,濯羽殿下在月神陨灭之后便变得沉默又低调。
最后一次在衆神面前亮相还是在天君的整四十万岁生辰宴上,他只着一袭不大显眼的烟墨色衣衫,以白色发带束了个高高马尾,满头青丝在走动间随风潇洒起舞,衬得他儒雅俊秀,却又带着几分慵懒的漫不经心和洒脱。
待到濯羽殿下献礼时,他只微微一笑,笑不达眼底,状似随意地颉取了一枝桌案之上那青玉花瓶中盛的柳枝,蘸了点面前的清酒,以柳枝为笔,在空中挥斥方遒,他衣袂飘扬,翩然如鹤,干脆利落地写下了一行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
衆神定睛一看,原是祝天君万寿无疆,福寿绵长的祝福语——“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最后一笔落下,濯羽将那柳枝倒插回瓶中,身上不沾一点水珠,潇洒地落座。
霎时莹光飞舞,千万光点如繁星般浮现,那字也在衆人的注视下愈发清晰耀眼,久久不散。
衆神都感叹于濯羽殿下的奇思,送上雷动掌声,连天君也罕见地展颜。
不愧是濯羽殿下,两万岁便飞升上神,成为祖神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修炼到如此境界的神,若按照这等趋势发展下去,这天君之位迟早也是他的。
神女们心神晃蕩,趁着觥筹交错,纷纷上前举杯邀饮。
濯羽殿下始终神色淡淡,擦拭着手头那块昆侖血玉,鲜红的玉色在他白皙修长的指尖错乱,将绯色染上对面神女们的脸庞。
他纤细的睫毛轻轻颤着,垂首微微笑道:“多谢仙子们的好意,只不过濯羽今日不便饮酒,抱歉。”他虽说着抱歉,面上却未现丝毫歉意,反倒愈发冷漠,冷漠得如一块千年寒铁。
衆神女知道前不久是月神的忌日,只不过这月神都陨灭了多少年了,何至于在这样的大喜日子伤情?还在头上绑了一根不大吉利的白色发带……
她们心头嘀咕着扫兴,面上依旧笑吟吟的,揣着酒杯退下了。
待到宴席结束,濯羽也将那块昆侖血玉擦拭得一尘不染,光滑锃亮,方才宝贝地揣入怀中,準备起身离开。
天君脸色阴沉,在身后阴恻恻出声:“这麽多年过去,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本君的生辰宴,本君还以为你想通了。”
濯羽步子未停,在他说话间已走至门外,羲和殿外云海翻腾,一只翩翩白鹤已温驯地立在门口,等候多时。
“你还在怨我不救月黎一事吗?”
濯羽身子一僵,微微侧身,傲然端立,冷漠的目光越过天君,落到了羲和殿内那一面光彩夺目的牌匾之上——“天道昭彰”。
薄唇微啓,声音冷漠,“你也配提她的名字?”
“顺天者存,逆天者亡这样的t道理,你至今不明白……”
濯羽微微擡手捂住一只耳朵,斜着眼睛将目光落回天君身上,不耐烦地打断:“那你就守着你的天道过日子!我是逆天者,你的不孝子,于道于德,都是世所不容的。”
“那你今日为何还来本君的生辰宴,还精心準备那样的节目?”
“精心準备?”濯羽觉得好笑,今日阴郁的眉眼终于在此时舒展开来,“天君说笑了,你没看见其他神官们备的礼物都是什麽深海鲛珠,万年妖丹,淬血翡翠……我不过拿一根破树枝在空中随意舞了几笔,也叫精心?”
“无论如何,你只要能来,本君都是心中欢喜的。”天君上前一步,伸出一手。
“你欢不欢喜与我何干?”濯羽猛地退后,不欲与他多言,翻身上了白鹤之背,留给天君一个潇洒恣意的身影,乘风而去。
揽月宫,位于人间最高山巅之上,曾是月神的住所,如今是他的住所。
一回到殿内,他便入了浴池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以洗去一身晦气。
枝头有鸟雀啾鸣,却改变不了为夜色所笼罩的揽月宫,幽静而凄清的事实。浴池边的水结成薄薄一层霜,双足踏上去便能碾碎这脆弱而虚浮的霜晶。
如今距月神陨灭已过了三万六千零四十七年,神族生命漫长,至亲之人的离去竟像是上上上辈子的事了,以至于濯羽想起来并不过分伤情,毕竟母亲的面容已十分模糊,连父亲都忘了她。
陨灭,是什麽意思呢?永生永世的寂灭,永无来生的死亡。
是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眼前化作一道道流光,如梦似幻,最后流入天地间。
而天君始终冷眼看着,提着他的衣领不让他上前,那时濯羽刚满一千岁。
按照人类的年龄来算,哦,不能按照人类的年龄算,毕竟凡人最多百年寿命,可是作为一个不需要飞升的,世代承袭的神来说,这样的年龄算是很小的。
濯羽不明白月神是天君的结发妻,他怎能如此冷漠,语气淡漠得好像在说一个陌生人,“她的寿元尽了。这是命。”
濯羽心底觉得可笑,他不是接受不了母亲的死亡,只是接受不了父亲能这样云淡风轻地将一切归咎于命数,而他,没有为挽留她做出任何努力。
他恶毒地诅咒:“希望有一天你陨灭的时候,也能这样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
之后的万万年,他望着悬浮在空中的那只月亮,拾了满地霜花,捏了一个母亲模样的假人,再灌入灵力,一个活灵活现的月神跃然眼前。
她会笑,会哭,会揪着濯羽的耳朵催促他练功,也会在每个日夜带着他一起将月亮赶回来。只不过,她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没有温度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