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月后,有后台的实习生成功转正,至于我,我没有获得晚报的留用资格。走投无路的我,”钟意再次按上陆风行的手背,“在路边摊的光头佬呛人的烟圈中,在杂志封面那个涂着艳俗红唇的女郎暴露的胸脯上,看见了蝴蝶周刊的招聘信息。就这样,我一天天戴上了虚伪的面具,我学会了生存。就这样,六年时间,我一步步成为了我。”
钟意看着陆风行颤动的唇瓣,缓慢地、坚决地,从他不断颤抖的双手中,抽出了自己皮肤滚烫、血管冰凉的手:“陆风行,你知道当我看着我爸记录的筑诚集团‘这个季度的裁员人数’时,我看见了什么吗?”
她按住陆风行企图摸索她的双手,深深吸进一口气。
“我看见你家赚进口袋的百元大钞在我面前飘动,每一张都是红艳艳的,那是鲜血的颜色。”
她的声音那么厌恶,却又那么淡漠。
钟意伸出手,轻轻一拂,越过陆风行僵硬的上身,取过光洁桌面上线圈密封的文件,又拿来电脑边孤零零地躺着的签字笔。视线飞速扫过,她低着头,唰唰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啪的一声,天女粉的珍珠项链落在签好字的离职文件旁边,靴跟敲动地面,她扬起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他的视线。
他怔怔地看着她消失的衣角,第一次注意到,她在他面前总是下意识地低着头,然而她的影子却站得笔挺,像是一只悠游在尘世之外,骄傲而无瑕的纯白天鹅。
?
走出金方大厦时已经是晚上七点,钟意一天都没怎么进食,寒风簌簌,她的胃疼痛起来,心里却依旧没有任何食欲。
她知道陆风行就是那样一个被宠坏的自负的人,一边认为自己当然能成功留下钟意,一边又觉得钟意想离职肯定经过了深思熟虑,他必须尊重钟意所做出的决定……所以他打印了离职文件,却又从她一进门开始,恶狠狠地拥她入怀。
倒是给她省了不少事。
她站在街角,看着闪烁的绿灯变成红灯,始终没有听见身后响起高级皮鞋的脚步声,只有汹涌地裹挟着她向前的人流。明天还是工作日,却依旧有不少人穿梭在繁华的cbd,在冰冷的钢铁森林中寻觅食物和爱情。她看着面前的一对年轻情侣,大学生似的男生取下自己脖颈上厚厚的围巾,一头挂在大学生似的女生修长的脖颈上,将两个人紧紧缠绕在一起。她看着更远处的一家三口,小小的坐在婴儿车的孩子向父母挥舞着小小的柔软的手掌,新手妈妈弯下腰去细细辨别着孩子模糊不清的发音,一旁的新手爸爸搂住她的肩头,温暖的大衣为她和孩子挡开了寒风。她看着更更远处的一对老夫妻,他们的头发银白到发根里,他们一只手拄着长长的拐杖,另一只手紧紧牵在一起,相互搀扶着慢慢走在冬日的夜里。
她看着这样美好的一切,始终没有听见身后响起高级皮鞋的脚步声,她这才明白自己原来多么希望听见那阵总是不疾不徐的脚步,她已经习惯他站在她的身后或身前,总之在她的生活里了。她站在一月的寒风里看着这样美好的却不属于她的一切,看着自己生命中一剎那的绚烂默默地在无边的黑夜里沉沦,看着看着,她哭了。
十八岁以后,她的哭是没有声音的,因为再也没有人会听见那种做作的大哭然后赶来安慰她,于是她的痛哭沉默而内向。
可是,可是,一双意料之外的大手从身后轻缓地环上了她柔软的腰肢,隔着臃肿的大衣,一股陌生的体温慢慢贴近她的耳畔。长久以来伫立在黑暗中的男人,趁着夜色终于开口了:“钟意,你在哭吗?”
心海深潜记(4)
手臂力道收紧的一瞬,许亦龙感到怀中的女人微微一僵。
他慢慢放下双手,看着她一点点地转过身来。她脸上泪水曳过的痕迹还是湿的,淡红的眼眶在昏黄的路灯下闪烁着细碎的光彩。
她就这么毫不设防地转过身,却让他的心沉了沉。女人会在在意的人面前放弃形象管理吗?
尽管如此,他依然开口道:“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金方大厦楼底,那家他们重逢时选择的咖啡厅。头发花白的老板今晚不在,前台站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一脸严肃地盯着许亦龙。许亦龙推开咖啡厅的大门时还拉着钟意的袖子,全因钟意眼神虚浮,步伐机械地跟在他身后,不牵着她的话,仿佛他们下一秒就会走散。
许亦龙顶着店员严肃的目光上前,故作轻松地打了个响指:“晚上好。两杯蓝山咖啡,加钱换好一点的牛奶。”
咖啡端上来,一如既往地散发出香气。
钟意脱力地倒进椅子,唇瓣颤动几下,声音嘶哑得惊人:“你喝吧,喝了到下半夜也别想睡着。”
许亦龙看着那个缩在沙发座里小小的女人,抬起杯子啜了一口咖啡。
杯盏轻撞,他又问:“今晚我送你?”
钟意眨了眨眼。
“你好像对什么都不太惊讶。”她坐起来,推开咖啡,捧起他加钱换购的那杯热牛奶,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许亦龙的动作顿了一秒。
放在桌子上的肌肉结实的手臂暗自握紧了瓷质杯柄,他没有从钟意紧绷的眉眼上移开视线,盯着她缓缓道:“我这几年很忙很忙,重新见到你的时候,已经积攒了一些人脉关系。所以,我调查了一下你家的资料。”
如他所料,钟意冷冷地蹙起柳眉:“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家的事?”
“高三讨论报考专业,我说感觉建筑有点太火爆了,我不想高位买入;你说你爸在筑诚工作了很多年,如果我天天请你吃饭,到时候大不了让他把我拉过去实习。”许亦龙对答如流,“你的变化很突然,所以我从意外身故的筑诚员工开始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