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甫哥哥,乌台乃言官有司,安之若素,是说安字没了冠冕?芝芙无茵,唔,应指这两个字都没了草字头。所以连起来是‘词、女、之、夫’四个字吗?”少年郎点头称是,目光更温存。少女却仍懵懂:“这四个字,与你今日所说的欧阳学士的《集古录》有何关系?”少年郎哭笑不得,又念及对方到底年龄小上三四岁,这一年半载来虽显见得对自己倾慕又依赖,但倏地引她去猜悟姻缘二字,实在是难为她了。她这般聪明,就算过得片刻明白了,一个小女郎家,又怎好意思大大咧咧地说出来。自己堂堂男儿,爱她也爱得分明,却还要如此拨控于她,气度也忒小了。这肚里百转千折的少年郎,正是中书舍人赵挺之的儿子,赵明诚。赵明诚稍稍斟酌,干脆直言道:“你去岁在西园雅集所作的一首桂花词,已传遍汴京城,连太学生们都叹服,乃咏物词中的上佳之作。人皆道,李校书家出了位词女,将来接了曾枢相夫人的词坛女主之位,亦不稀奇。词女之夫,是,是我对自己的期许……”相对表白,原本常见的款式,是卿卿我我低低私语,不想这赵明诚,到底也还是个青涩少年,一说到情动激越处,嗓门儿也大了四五分。这边的包间里,背对着帘子的姚欢,与曾纬四目相对,轻声问道:“是赵明诚和李清照?他们可能看到我们?”曾纬那还只一片青须的下巴颏儿,微微扬起,目光越过姚欢头上那柄金玉梳子,投向隔帘那边。他的唇边滑过浅浅的讥诮:“两人都青嫩如瓜秧似的,李校书的女郎君,教赵舍人的小子这般一唐突,更是羞得面孔都快埋到盘盏里去了,哪还顾得看旁的。”姚欢觉得有趣,很想回头仔细去探望探望。这可是赵明诚和李清照的表白场景啊。但她到底还是怕动静太大,反倒搅扰了他两个,只抿嘴笑笑。听曾纬描述隔壁小女子的赧颜羞态,姚欢不由想到词神李清照将会写下的那首传世之作《点绛唇蹴罢秋千》里的句子:“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曾纬则将眼睛一眯,他将目光收回来,对姚欢道:“呵呵,小的在此浓情蜜意,老的可未必会遂二人心愿。”“嗯?怎么了?”曾纬凑过去,压低了嗓音道:“你自是不清楚。赵挺之与黄庭坚素来有隙,借着如今做中书舍人的机会,在官家跟前没少编排黄庭坚。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那李格非是苏门四学士之一,黄李二人交谊不错,李格非又因一篇《洛阳名园记》受官家赏识,他便也常在官家跟前为二苏和黄庭坚、晁补之等人说话。赵挺之对李格非心存不满,这一阵已到了阖朝上下皆知的地步。”李格非是元佑臣子,曾在元佑年间做过太学大学正,且受知于苏轼,是众人眼里成色较足的旧党。而赵挺之支持变法和绍述,乃新党。这些基本背景,姚欢大致知晓。她默然须臾,淡淡道:“这一对少年人如此可爱纯挚,月老定会遂了他们的心愿。”曾纬睨了她一眼:“你怎知道?那可未必。”姚欢不知怎地,忽然之间就毛了。你问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甭管你们宋史怎么被编得乱七八糟,赵明诚最终能将那李清照娶回家做媳妇儿,是不争的史实。从前世到今生,姚欢始终保持着一个习惯,就是,可以质疑权力运用、可以辩论公共政策,但是对别人私生活将要选择的道路,要鼓励、要祝福。她最反感有些人,听到两情相悦或者执手相携的故事刚开了个头,就开始端出各种老于世故的姿态来唱衰。四郎你怎会这样?赵明诚抢你娘子了吗?李清照逼你娶他了吗?不要阴阳怪气地去评论人家的姻缘与感情,很难吗?想想我们自己,目下不也无法掀了帷帽,光明正大地执手游夜市?当妈的人见不得陌生的娃受苦,养猫的人见不得陌生的猫被虐,姻缘之路亦还不知能否一帆风顺的我们,就不能有点儿同理心?就算你分析那些官场争斗分析得很精准,对着如此无辜的小男女,口气别那么冷嘲热讽行不行?姚欢念及此,终于没忍住,不能只暗暗地直抒胸臆,而要明确说出来。她柳眉紧蹙,对曾纬道:“四郎,朝中元佑更化派和绍述新政派,这般斗来斗去,实在有百弊而无一利,十分无谓。去琢磨这些,也有损人的心神。”曾纬将鲥鱼盘子旁的一碗荠菜鲜笋馉饳端过来,舀起一个,吹了吹,吃进口中,细品后咽下。再抬头时,他目光里那熟悉的柔情,已被不屑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