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宸明的姨妈年轻的时候动过一次大手术。很小的时候,他看姨妈天热穿吊带在家里走来走去,对方胸口露出一点狰狞的肉疤。那时他已经很懂事,怕讨人不喜欢,忍住好奇,没问伤疤是怎么来的,只小声问过那痛不痛。姨妈拿着扇子靠在椅子上,笑了笑,说,做手术啊,打麻药的时候不痛,最难捱的是麻药过了的时候。
事实证明,姨妈说得对。
两次进手术室,余宸明印象全无,脑子里只模模糊糊留下一片手术室顶大灯的惨白,感觉都像是梦里见过的场景,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现实。但等麻醉药的劲儿慢慢过去,他也就从浑噩中清醒——当然不是那种睡饱了醒了,而是被疼醒的。
第一个感觉是:肩膀痛。那里像是被熔穿了一个洞,一动就要掉下簌簌血肉残渣。他怎么还活着?肩膀上开了个洞洞的人一般都死了。他躺在这里,就像是个活死人。
这当然是枪击留下的阴影,以及麻木与疼痛折磨导致还没完全清醒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些负面感知。但余宸明真觉得自己要死了,肩膀太痛,身体剩下的部分都沉重得如同被灌了水泥,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自己突突发热的脑袋似乎就直接安在肩膀的血肉窟窿上;可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又能感受到发冷的四肢,一阵阵蚂蚁撕咬般的痛痒从身体各个地方传来。总而言之,哪里都痛,哪里都难受。余宸明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先被泪水糊住,喉咙里发出一点几不可闻的痛苦呻吟。
有人立刻靠了过来,投下一片阴影,喊他的名字。
余宸明视线里一片黑一片白,花了几秒才认出是云颢,眨一下眼,泪水就滚了下来,模糊不清呢喃:“痛”
他声音也像是被烧过一样又干又哑。看到小孩终于醒了,云颢本来那点高兴的情绪还没稳住,就被小孩掉眼泪说痛的模样全都打得粉碎。他猛地攥紧了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还是后面爱德华跟着护士进来,一看小孩醒了,赶忙大步过来,问感觉怎么样。
护士量了一下体温,还在低烧,推车过来拿了两个吊瓶,准备给余宸明打完退烧药打消炎。云颢则问,能不能给点止痛药——护士看了一眼用药记录,说四个小时前刚用过,得再等等。一是怕止痛药方便好用,但终归不是什么好药,对身体不好,用多产生耐药性或者出现副作用,到时候也难受;年轻人,恢复力快,能忍忍过去最好。
但云颢和爱德华看小孩难受的样子,心里也不好过。云颢喂了一点蜂蜜水,问余宸明想不想吃点东西。余宸明没有回答他,迷迷糊糊地躺着,别说吃东西了,甚至觉得恶心。疼痛让他睡不着,但是身体又消耗疲惫到了极致,没过了一会儿,又把喝下去的那点水吐了出来。
体温又烧了上去,体内白细胞一点儿没降,余宸明很快就开始出现了脱水症状。医生在病房里进进出出,物理降温,静脉补水。隔壁借了个房间才休息了三个小时不到的肯,这就被保镖叫醒,踩着拖鞋进了病房,一看小孩烧得红红的脸就拧眉头——他说了,余宸明这些日子不会好过的,但谁看谁都觉得这太遭罪。
云颢和爱德华这时候被挤到了一边,给医生护士们腾位置。爱德华这会儿有点支撑不住了,看肯医生醒了,就准备也去隔壁补一会儿觉。他转头看云颢,男人的视线仍然紧锁床上的人——他没有打算去劝人休息,因为alpha这身体素质两天不睡也没什么事。只是他胸口还憋着一团气,不过眼下不是吵架谈话的场合。爱德华深深叹了一口气,站起来离开了病房。
云颢注意到爱德华离开了,但什么都没说,他看着肯站在病床前,把手放在余宸明的脑袋上,低声说了几句话,像是在安慰,余宸明嘴唇微动,然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云颢看着,五脏六腑都搅成了稀烂的一团;精神紧绷了太久,他想在也感觉到了恶心,一阵阵反胃想吐。
他摁压虎口穴位,摸出不断震动的手机——新消息多得不能再多。最顶上一条来自威廉。因为枪击案就发生在维纳斯总部大楼门口,那么多目击者,手机现场拍摄的视频几乎是当时就被上传到网络上,消息压不住,整个公关部门都已经通宵运作了彻夜。
上传到网络上的视频有好几个,大多数视频里面的视角都被当时余宸明搭乘过来的那辆停在路边的车挡住了,但是有一个稍后一些的视角拍到了画面:枪声响了之后,摇晃的镜头猛地拉进放大,在混乱中保镖开枪回击,不去拍逃跑的凶手,就能看到后面露出一个黑色大衣男人的身影,虽然拍不清面容,但清晰地拍到男人低头跪在层层台阶前,怀里抱了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浅头发男孩,手摁在对方肩膀上,血色在外套上很明显——直到救护车到来,男人把男孩抱上担架。
本来,发生在维纳斯总部门口的枪击案——因为维纳斯这些年来那些垄断、收购,和商界政界错综复杂的关系,大多数人第一个反应都是阴谋论,觉得是什么利益纠纷导致了枪杀。但是这段视频的出现却让这些复杂的猜测瞬间变得不值一提,因为这看上去不像是什么政商斗争——年轻男孩在黑衣男人怀抱中染血的画面,简直像是电影或油画里的戏剧场景,因而绝大多数吃瓜群众纷纷留言,猜测说,这不会是刚巧发生在维纳斯大楼门口、和其工作人员有关的什么感情纠纷、情杀之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