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戴胜的瓦解不可阻挡,就像放入水中的泥塑,沙滩上的碉堡。林砧喊了两嗓子,也就不喊了,他明了了:戴胜的消失是因为他。曾几何时,戴胜离开了,但那一次,它以后土神的身份进入了大千世界,后土子民认为它“死去”了,但其实它不过是开启了一段新的旅程,那时候他是向着无尽的新方向进发的。但是这一次,他在后土面临重大考验的关头回来,却真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它将身体换给林砧,消亡就在所难免。
消散了,全部消散了。
林砧只来得及喃喃一句“戴胜“,人就已经开始坠落。这一刻,天空不再是斑驳陆离,而是呈现出美仑美华的图案,一把柔软的枝条在天穹上舒展着自己,似乎要将林砧揽在臂弯之中。林砧伸出手去够它,却够不着。下一刻,戴胜消散的幻觉消失,人继续坠落。
林砧在风中,泪水满眼,但是在大风中,泪水很快散尽,像是随风飞去了。
等到泪水完全干了,人也不在坠落了——扭曲的空间中,戴胜再次出现了,并在天空飞速游走。
林砧的身体里面像是有澎湃的力量在撼动,一波又一波源源不断的力量像是春天发芽的柳条。他的头脑因为身体突然变形而昏沉,身躯的僵硬让他很不习惯,但他却坦然处之。
他现在是一棵树,他就是戴胜,他找不到脖子的位置,无法回头,但是只要他略微回眸看一眼,就会发现空间坍塌的速度正在加快。
林砧奔跑着,变成大树他才明白大树如何奔跑,明白扭曲的空间是不是像是坚硬的大地。他似乎是在迈动双腿,但是相应他的确实盘根错节的根系;空间本来是无形的,但此时却凝结成坚硬的物质被他踩在脚下。被抛在身后的是时间,无情的时间,宝贵的时间,林砧甚至不敢思考时间对他的意义。
前面的身影移动也很快,林砧本来以为很快就能追上,但过了不久,他就开始怀疑,是不是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追不上那个影子。但是他绝不能止步,那个伟岸的影子让他感到熟悉,是一个绝不能放弃的存在。
有一瞬间,林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奔跑的意图,他到底是为了追上那个影子,还是为了拯救西方的子民?
“到底是什么?”衍阑出好奇的很,等他看到江匪浅莫测的表情,就更好奇了。
“不是什么。”江匪浅稳住心神,他不敢确定——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太过思念了?那是一棵树,尽管很惊艳,但是自己的设想却太胡扯了。
“你看上去很感伤,”衍阑出望着外面:“那是你的朋友。”
“不是。”江匪浅淡淡地回答,他现在已经能看到从极大深渊了,脑袋开始发疼,这无疑是一个预兆。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衍阑出的话忽然多起了,这个之前一直矜持的王不管江匪浅回答与否,自顾自地道:“左土之王一定会让你过去,到那时候,我就随着你一同过去,我倒要看看,这块神秘的左土到底长什么样。你知道吗,了解左土其实是我们几代工垂人的愿望,如果不是土地的分离……”
他的声音被西方传来的巨响淹没了,似乎是囚禁洪水的闸门忽然被打开,猛兽一般的水流蜂拥而出。江匪浅离着大深渊已经很近了,这巨响充斥了他全部的感官,将他没顶,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被关进了一口钟之中,而一个人正在狠命敲钟。
看衍阑出捂住耳朵的痛苦样子,江匪浅就知道他撑不了多久,随行的愿望不过是逞能的说辞罢了。于是他无声地对千琪说:送工垂王走吧。
千琪顺从地用枝条卷起了衍阑出,将他向某个方向抛出去,等人被扔到了看不见的地方,千琪才打趣:“你不怕我把他摔死?”
“那你可太没良心了,工垂王供养了你这么久。”
“你就相信我心善?”
江匪浅心不在焉地回答:“你没有心,别开玩笑了。”
千琪堵了回去,却不生气,速度不减,问:“咱们就要死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们不会死的——就算是会,和你说有什么用?”
“你的脾气突然不好了。”
“其实是,从来不算太好。”江匪浅忽然笑了,即便是大难临头,他也忍不住要笑,他说:“有时候我也搞不清自己是什么样子的,非要由另一个人给我作证不可。”
“有人这么做吗?”
“有啊。”雷鸣般的声音不断传来,大地颤抖,天母山的冰川已经开始滑落,好像美女头上的钗钿从散开的青丝中落下,但江匪浅反而好整以暇地坐在千琪的枝干上。他的皮肤感受到风,这风带着末路的气息,很热,但是刺骨。
“有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我希望他们现在都好。”
“你见不着他们了。”
“你太悲观了。”江匪浅评价千琪。
“我只是实话实说,”千琪很冷静:“我会变成路桥,你会化为利刃,最后在分离的时刻随着那些土啊石头啊,一起流入大千世界。”
江匪浅知道千琪说的是实话,但是他不愿意承认,如果这也算是需要被批评的懦弱,那么这个人间简直没法待下去。
但是就算在另一个世界,事情也不会比人间更好了。
“你在这里。”
声音传来,江匪浅望向西方,浑身血液冰冷——群山之巅,冰川之上,巨大的蓝色天幕中浮现出一张广阔的面孔,和山鬼的面孔不同,这种面孔并不叫人恐慌,只是寒冷到令人瑟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