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辰的病床前,顾夫子仔细打量着苏醒过来的徒弟,嘴角还挂着先时吐血留下的痕迹。顾夫子一阵心悸,汉辰和小七是他一手调教大大,本来两个才智超群,人中皎皎的孩子,居然都是翅膀硬了要飞走。
那晚把奄奄一息的汉辰抢救去西洋医所的时候,他是亲眼见到那触目惊心的一幕。汉辰紧咬牙关在床上痛不欲生的垂死抽触,血淋淋的样子仿如临死前的一头小兽。苦心调教十余年,难道就是为了眼前的景象?肯定不是他所愿。好好个孩子,曾经是他顾无疾的高足,他的骄傲,居然此刻瘫在床上,而且可能永远就无法做个健全的人,更别谈继承杨家家业。
杨汉辰躺在床上却是很平静,重新回到这个即将逃脱的人世,又要面对无尽的苦难,他已经无语了。垂死时痛苦的煎熬,他曾想求人给他一颗子弹,就此告别没有任何勇气再面对的尘世。
命运却如此作弄,本来无药可治的他却在秦大哥的努力下,被神医妙手回春的转危为安。
如今,当他听说要断腿重接才能免去今后的残疾这个噩耗时,似乎已经麻木了。此时此刻,断腿也罢,完人也罢,对他的意义都是一个,留在杨家就是来受折磨的。从小到大挨过多少责打斥骂,他已经不记得了。但比起祠堂那夜的浩劫,都是小巫见大巫了。汉辰清醒些时就反复大安慰自己,杨汉辰呀,你其实离死就差那半步拉,可偏偏天不做美,还要你继续在这世间受罪。不过也好,怕今后再没什么比祠堂那夜再可怕了,也再没什么让他害怕恐惧了。
沉吟片刻,顾夫子终于说:“龙官儿,你恨怨师傅吗?”
汉辰艰难的笑笑,勉强的摇摇头,勉强的挤出几个字说:“汉辰不敢。”
“处罚你,是因为你犯了错。这点你该明白。”
“是,汉辰罪有应得。”
“好,你明白就好。教训你,也是为你好。”
“这个汉辰明白。”汉辰说了几句话已经剧烈的咳嗽起来,虚弱的面颊惨白一片。
“可能师父和你父亲都是气头上量刑重了些。若真要结果了你,怕就不等押解你回龙城了。”
汉辰没说话,猜测了师父要同他讲什么,但他明白师父后面的话定然是跟断腿再接一事有关系。
见已是面无血色的汉辰聚精会神听了自己的话,顾无疾说:“所以,责罚你,也是希望你迷途知返,不想你真是断腿残废一生一世。”
“师父的话重了。”汉辰说:“汉辰深知罪孽深重,身为杨家长子,上辜负父亲和师父厚望;下有愧给弟妹做表率。家法严惩,汉辰咎由自取,就是自此断了腿,汉辰也无怨无尤,更何况只是跛脚。汉辰既然那日在祠堂答应了师父痛改前非,定然说到做到。”
也许是太过虚弱,汉辰的一段话缓缓徐徐了很久才在不停的咳嗽声中勉强说完。
顾师父已经被汉辰的表白打乱了分寸,原本准备好劝汉辰咬牙去承受另一场磨难的话,仿佛也有些苍白无力。徒弟汉辰俨然误会了他开场几句话的用意,汉辰怕是误以为他怕汉辰对祠堂受责一事心存不满,开始极力表白会承受家法带来的厄运——永远的断腿残疾。
顾无疾对汉辰的反应也很惊讶,平日永不服输从不甘居人后的徒弟如何会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而放弃一搏。难道以顿严厉的家法反把汉辰的锐气挫平了,从此消沉下去了?对于一个自己都没意愿去赌拼一场的人,又该如何动员他接受这场磨砺呢?
“师父是看你从小长大。你这些年习文练武,随了你爹南征北战,吃了不少苦,下了不少功夫才练就今天的本领。龙官儿你想想,你好好想想,如果你的腿就此废掉了,怕你也难在吃行伍这碗饭了,怕你这些年的苦就都白吃了。你想这样吗?”顾夫子打量着汉辰的神色,汉辰虚弱惨白的面容毫无表情。
“师父同你爹刚才合计了一下,觉得还是让你重新接骨的好。大夫说,要六、七成的胜算,这就不错了。现在痛,那是短痛;现在不痛,以后瘸了腿一事无成,那可是长痛。你一个七尺男儿,铮铮铁骨总该是有的,你该能忍住这次吧?”顾夫子握紧汉辰的手,汉辰的手却是虚弱无力。
汉辰反觉得这番话的逻辑可笑之极。因为是铁血男儿所以要忍受另一场苦难,因为不能让十余年的功夫白废,所以他必须要接骨。这番话定然是父亲同夫子商量过了决定的,却又由夫子来出面同他讲。对于他这个儿子,父亲自祠堂事发后从来没露过面,表过态,甚至露出一丝的愧疚和温情,任由他一个人在痛苦煎熬。现在,居然连传话也要劳动顾先生出面。如果父子亲情已经冷漠于此,而他注定禁锢在杨家不能动弹一步,这日后的日子该是如何的折磨呢?
汉辰蠕动干裂的薄唇,本想说:“汉辰不肖,是扶不起的阿斗,令师父多年心血付之一炬了。”可毕竟又咽了回去,到了这步田地,他已经不再恨谁,他当然知道,如果他废了这条腿,对父亲和师父的打击会更大。而且,可能他自此解脱了。就向姐姐哭劝他的,“这腿,你千万不能接了。爹和师父之所以从小这么的打你骂你、苛责你,那都是他们把杨家的指望都放在你身上,就象七叔小时候也这么吃苦一样。你如果接好了腿,还少不了吃苦受罪,我和娘再也看不得了。杨家又不是只你一个儿子,让爹去指望老二和乖儿他们吧。你若是断了腿,就让爹死了心,怕日后再也不用打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