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传十十传百,据说连官家都颇为好奇,专门差人到西北画了他的画像带回京城。罗月止屡屡出神,眼神忍不住往他身去看。今日亲眼得见这位英雄人物,可是又破了一桩坊间传闻。这狄将军明明骨相硬朗得很,生得副端正威武的容貌,宽肩阔背,粗眉锐目,西北风沙吹出粗糙泛红的皮肤,怎么也瞧不出柔弱气来。狄将军挎刀立于尹知州身侧,举止尤其沉稳,他收了范公的信件,站在一侧静静听着几个文官说话,甚至显得有些寡言。王仲辅入职黄州未满三年,便被破格举荐到渭州,为的就是西北边境重开榷场,整合民生之事。而韩范两位相公的书信,又特意提到京中有位罗小员外,颇具民心,尤擅经营,更亲近变法。信中有言:“他此番亦远上泾原路,意在从商。着意用之,或于边地民生有利。”尹知州当真是个直率性子,读完了信件,张口便同面前两人聊起了民生庶务,商事物价、畜牧耕种……有什么说什么,竟全无避讳。看来是要探探这两位年轻人的本事。王仲辅在黄州研究庶务,对商事货运颇有见地,亦亲至郡县核查田亩农税,两年之间从不曾懈怠,如今面对尹知州的发问,面不改色,句句都有应对。待尹知州叫他细说,他却摇了头:“从前远在淮南,西北之事皆从案牍中听来。我如今初来乍到,未曾亲眼探察实情,便不敢妄言。”尹洙与狄青对视一眼。西北边关重地,外有西夏威胁,内有藩部林立,形势之复杂远超他处,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忌讳的就是贪功冒进,纸上谈兵。朝廷举荐过来的官员性情持重,懂得进退,便是最大的好处。尹知州对他颇为满意:“说得不错。日后需记着你今日说的话,多听多看,谦逊做事。”而对那颠颠跑来西北做生意的商贾,尹知州态度便更放松了些:“泾原苦寒,又连年战乱,官府和百姓的口袋里都没几枚铜板,主动过来吃沙子的商贾,我们一概承情!”罗月止作揖道谢:“如今战事已已,边民休养生息,则教育一事不可懈怠,按范公的意思,应兴郡县之学,刊注《四书》,衍辑语录,长育人材。”“我家在中原做刊印生意,颇有小成,此番愿助教兴学,开边民之智。”尹知州笑道:“我知道你,汴京的罗小员外。前些年你那《杂文时报》《壬午进士学报》做得好,都传到我们渭州来了。”尹知州传令下去,要馆驿对罗月止好生照顾。话是这么说。但此地不比繁华汇聚的汴京,更不似水土丰饶的江南,吃穿用度颇为粗糙,还是一日两餐,端上桌的不是干巴巴的炊饼就是黏糊糊的汤饼。偶尔吃个新鲜的,便是一味叫做“葫芦头”的荤食,是为热油煎过的猪肚大肠,煎熟后与桂皮、脚姜等香料同煮,泡在汤饼里吃,即成州中最常见的解馋荤菜。按边地的烹调水准,猪下水再怎么处理也会有些腥气,若本就吃不惯杂碎,便更难接受。罗月止与何钉都还好,只为难了王仲辅一个江宁人,几乎日日食素,不碰荤腥。馆驿中的小吏颇为尴尬,私下里同他们解释:“早先来咱泾原路的官人和商贾,知州都是亲自传令烹羊宰牛来招待的……但这段时间风声紧,诸位且先将就将就。”王仲辅:“这是何意?”相处这段时日下来,馆驿吏人同他们有了几分亲近,便道出了实情。“前些年打仗的时候,田地不收,榷场也关了,陕西四路的百姓全没了生计,朝廷发下来的军费光养活一百二十万军队都勉强,赈灾济民实在是无力,这些年维持下来,少不了外地行商的支持。”“中原商贾顶着身家性命的风险往西北送粮食和商货,官府便得好生招待着。不然顶着西夏人的长刀,谁还敢来这里做生意?您几位官人听听,是不是这个道理?”何钉应声:“入中制度,连我都听过。”吏人继续道:“军费当然是不敢动的,便拿衙门用不完的公使钱、还有张知州、藤知州他们自掏腰包的钱财,统统往里垫着,一方面犒劳战场上的军士,另一方面犒劳长途到此的商贾。各家馆驿莫说葫芦头了,偶尔都能顶上几顿炙羊肉。”“但前几个月来了个郑戬郑天休,说是位朝廷来的大钦差,到了任地便兴风作浪,非得说官长们滥用公使钱,贪污舞弊,中饱私囊,不由分说便将藤知州都停了职——那藤知州自己家里连块好田都没有,与官兵小吏同吃同住,他能昧下什么钱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