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止一边感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边去看柯乱水的画,不过瞧了一眼,登时在画架前愣住。“这竟然一半时辰画成的?”只见绢纸之上房舍鳞次栉比,摊铺盈街,旌旗与广告牌悬挂错落,卖茶人各自吆呼,点茶、分茶者神态各异,游人闲客行走自然,浑若天成。方寸之间,鲜活如生,就好像是将方才茶会展位的热闹景致凭空拓下来了一般。但若问罗月止,这幅作品能不能位列前三,他只能给出三个字:说不准。罗月止见过文冬术写字,他是惯不爱写楷书的,提笔就是行草,大开大合,气势腾腾,可到了柯乱水这幅画上,笔锋收不住,却又自知不能破坏画作细腻的氛围,便只得谨慎地偏居一隅,看上去紧巴巴的可怜,气势上也难免落了下乘。柯乱水垂下眼睛盯着那一角,看不出高兴与否。照罗月止看,文冬术哪儿是怕聒噪,怕是自觉拖了柯乱水的后腿,脸皮又薄,这才找了个由头躲起来不见人呢。这似乎也怪不得文家那冰灯笼。作画这一道上,又有几个同龄的郎君能有自信,不被柯乱水的气势压制呢?“我倒无所谓,只是想来画画。”柯乱水抬眼道,语调犹豫,“就是文掌柜看着不大开心。他冷着脸,我也不敢问。”罗月止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俩人,就是闷到一处去了。今日这竞赛的难处,正巧就体现在这儿了。既要看个人的功力,又要靠两人之间的调和,再加上抽签选人,实力、心态和运气缺一不可。论起画与字,柯乱水与文冬术都是京中佼佼者,只可惜俩人活脱脱两只木头桩子、锯嘴儿的葫芦,本该是个强强联合,结果反倒不够如意。与之相反,蒲梦菱与那黄家娘子黄文婼,竟是出乎意料的合拍。来参赛的几乎都是男子,她们是唯一凑成一双的姑娘。仕女图乃是当世画坛炙手可热的题材,罗月止留心细数过,在场五十三张作品,竟有整整十七幅仕女图。男子们笔下的仕女图,总是在各式繁复衣裳的刻画上大下功夫,画中女娘容貌举止却千篇一律,捧着茶碗、碾着茶粉,低眉敛目、无甚有趣。但黄文婼却有个美貌的“模特”站在眼前,含羞带怯、似笑非笑的神情落在纸上,就是比那常人画熟了的仕女模子要鲜活,月下的姑娘脸若银盘,风鬟雾鬓,脚边是玉兔碾茶,金蟾扑扇,一派神仙气象。这兔子蟾蜍的主意,乃是蒲梦菱添的。若是从前的黄文婼,定然不愿意听从她的话,但今日被她真心实意夸了好几回,画得正是高兴,方才大度地点了头,将这些活泼泼的小动物纳入画中。蒲梦菱题的亦是首神仙诗:桂宫天寒花未落,玉兔碾茶金蟾烹。罗月止性格使然,极爱这些不走寻常路的小巧思。那评审团中的十几位评委似乎同样如此。作品糊名收入后台,几个时辰后成绩公布,这一组姑娘竟然高居第三,将好些京中才子远远撇在了裙后。今日来参赛的,并不像宜春竟画都是些寻常书生秀才,随便抓一把都是有身份的人,出于体面的考虑,只选出前三,后面的排名便不做计较。每组更是统一发放了精致礼物,省得闹出矛盾来,叫好事变成了坏事。罗月止抬头看着红榜,“咦”了一声:“欧阳司谏他们竟然是榜眼?”赢得榜首的人罗月止与赵宗楠都不认识,打听了才知道,此二人都是京中年轻的读书人。负责画画的秀才名叫文同,身上没有功名,京中几乎无人知其名。但今日参赛,他这一手竹下烹茶,画得实在漂亮,竟然通过竹子的深浅表现远近向背,近深远隐,有点前后透视的意思了!罗月止看过类似的画,故而没觉得什么。他看了柯乱水激动难抑、赵宗楠若有所思的神情方才知道,在这幅画之前,根本就没人这么画过!连欧阳永叔和梅圣俞都惊讶不已,觉得他这一组实至名归。他们特意将这年轻人叫来眼前,询问他小小年纪怎能琢磨出如此奇特的墨竹画法。文同面对高官并不惶恐,开口解释道,他在西川住过一段时间,此路有个地方叫做篔簹谷,谷中多竹林,他自少年时便见之如痴,读书之余日日到竹林中观察,寒暑不歇,雨雪不息,对竹子的种种样貌都了然于心,故而就算离开了家乡,画竹也比别人更生动一些。在场的人听了,无不赞叹他的执着与细致。欧阳永叔更是亲手将那枚价值千金的茶膏放入他手中。文同要将这茶膏掰开来与同伴分享,同伴连连摆手,坦言道自己这一遭是借了文同的东风,方才好好出了把风头,整枚茶膏价值连城,切开便有折损,他是爱茶之人,瞧着心疼,便叫文同自己收下,愿与他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