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是同欧阳永叔、蔡襄一样的谏官,再加上一个余靖,四个人统称为“四谏”,以忠直刚硬,直言敢谏闻名朝野,足可见其锐利。王仲辅在信中说,王素到任之后,抓大放小,对各州吏治的细枝末节暂且不究,但只要查到有官吏贪婪刻剥,便抽丝剥茧,一查到底,强硬地将其绳之以法。黄州治下倒还好,舒、寿、蕲等地可是迎来了一次大震荡。截至写信的日子,新按察使到任不过二十余天,各州官吏便对其敬而畏之,莫敢不从。“他不仅察查贪刻有些手段,利用舆论、借声助势的做派更是瞧着眼熟。他将所查贪官的恶迹集结成文章,催促着州中的书商以活字印之,自掏腰包卖了万余份,公示淮南百姓。一时间人人称快,都在说新政得道,官家圣明。”王仲辅似乎话里有话,罗月止光看着书信,便能联想到他略带揶揄的笑容。“多日未见,月止辈分又涨了一些。”“想来京中那位,近段时日又多了些师侄。”宋时丰心性天真,不涉朝堂,王主簿的话他又没听懂,于是在自己的书信里又是叭叭地问:“老师可是又收了徒弟?都是哪些?天资与我相比如何?在老师身边学了多久?咱们师门可有个谱系图?若还没有,弟子愿亲手修撰。”絮絮叨叨,吵得罗月止眼睛疼。……王仲辅书信中还特意提到了一件事。“月止曾同我说,各地田税不均,生民负担沉重,这件事我已上书与按察使,希望朝廷能够清查丈量,重编地籍,核定田税,使良田税重,瘠田税轻,如今已等到回音。”“此事传回中枢,想必京中亦会有所讨论,寿州父老之穷困,或有转机。”听完罗月止的转述,郑迟风点点头:“确实有这么件事。朝廷正打算实施千步方田法,清查丈量,重新核定田税。东西南北各走千步,是为万亩,比从前的丈量方法方便许多——点子还是从我们大理寺出的呢。”“既要制定地籍,便要勘绘舆图。”罗月止将厚厚一摞硫酸纸,连同一大捆铅笔推到郑迟风面前,“此二物不仅是文房之物,更是测绘制图的一把好手。”他又从阿青手上接过一只木尺来,铅笔抵着木尺边缘,轻轻一划便是一道笔直的细线:“往常匠人绘图,多以草绳浸油墨拉线,舆图测绘,或纯靠手稳,效率实在差劲,测绘人才百里挑一。但以硬笔抵着木尺划线,则事半功倍,寻常人亦能绘出极其标准的地图。”郑迟风顿了顿,摇扇的手渐渐停了下来。“而云雾纸透明映光,寻常描图转绘需要用到半日时间,以云雾纸代之,一炷香的时间便可大成。”罗月止道,“两者相加,足以快上加快。届时就算有人以工序繁难的理由反对推行,亦可据理而争。”郑迟风瞠目结舌,连忙将他所言都细细记下来。而后似乎心存疑窦,连连看了他好几眼:“这还是你头一回如此积极地建言。”“商道再如何鼎盛,也只能是锦上添花,农桑才是社稷根基。这事不得不重视。”罗月止语气难得认真:“我敢担保,只有此事成了,新法才能真正在百姓心里扎下根来。”茶水诗画==========================罗月止所说不错。田地之事,果真要紧得很。这些年边关未定,朝廷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在西北,便有官员与乡绅趁此时机大肆收购田地,隐田避税者众。改革派突然建议丈量土地,重定税务,甚至要重新规定地方官员名下的职田数量……这比限制升官还“过分”,是直接将手伸到他们荷包中来了!郑迟风没想到,在他看来颇为寻常的丈量土地、重定徭役之政,竟然比磨勘之法带来的反抗还要剧烈。京城内外的官员们不敢明着牙酸肉疼,便大多以“测算繁琐,人手不足”为由来阻止拖延新政的实施。率先提出丈量土地,重修地籍的官员,乃是郑迟风的同僚郭谘。他不仅提了主意,还在京畿县城试行了一段时间,将试行结果上呈天子。官家盛赞其才干,特命他负责将“千步均税法”在地方推广。可如今此法尚未出京,他便被成堆的劄子堵在了京城之中,政策一点没落实,光顾着焦头烂额同人吵架了。郑迟风找准机会,将罗月止所赠的云雾纸与铅笔一股脑打包送到他桌案上,并转述罗小员外一句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郭谘既然能想出“千步均税法”这样的主意,自然是个极其重视庶务、擅长算数的官员,还是个自发生长成的“实验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