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之前甚至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对子嗣疼宠太过,才折损了他们的福气,让他们早早离开人世,不得善终,甚至比不得寻常百姓家的幼童健康茁壮。他如今都感到害怕了,不敢再将太多宠爱投射到他们身上,尤其对赵宗和有意疏远了些。心里盘算着,若养得糙一些,是不是反倒更容易叫他健健康康长大?直到东宫之中,他的幼子也离开了。这份期待只剩下荒唐。倘若早知道这是无用功,是不是该对这孩子更好一些?起码叫他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多见见父亲,多享受一点疼爱?皇帝面色发白。试问天底下还有谁,将好好的父亲做成了他这样?“官家……”皇后搀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皇帝长长叹了一口气,吩咐身边的内侍:“叫长佑进宫一趟吧。他之前素来与康儿关系好,应当来送这一程,省得康儿惦记,路上走得难过。”皇子宫中的女使内侍听他这样说,皆潸然泪下。延国公赵宗楠很快赶到东宫,宫娥们将那没讲完的绘本交还给了他。小皇子遵从约定,不叫别人给他讲书,便一直将绘本藏在枕头底下,天真烂漫的,还以为旁人都没有发现。如今他读不上了,这书该如何处置,还得叫公爷来决定。延国公低头翻书,并没有掉眼泪,只是默默陪伴着痛失幼子的皇帝。直到过了晌午之后,他叫退了仆从,到云归亭单独坐了一会儿。皇子早亡,皇帝辍朝三日,延国公便在宫中陪了三日。离宫之后,赵宗楠同罗月止说起这件事,面上没有什么显白的悲恸,语气仍旧轻柔,只是没在笑:“帝王家福薄。”罗月止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又送上专门从书坊拿来的一只包裹。小皇子生前尚未封爵,死后追封为王,以皇子规格下葬。其随葬明器中有份特殊的物件,乃是一沓印书的雕版,规规整整摞在陶瓷玉器之间,上头画着惟妙惟肖的小人,是他生前最喜欢看的《愚公移山》。葬礼过后没多久便彻底入了春。太阳暖和起来,积雪化尽,颓败的荒草中长出新芽。人们这才从漫长冬日中清醒过来,各自打起精神。初春某日,界身巷书房中,罗月止在写策划书,赵宗楠在读书,两人安安静静各自做事。赵宗楠突然笑了一下,抬眼对罗月止道:“西夏怕是又要来议和了。”罗月止咦了一声:“昨日刚去了趟富府,我怎么没听说西夏要有使臣过来?”赵宗楠:“快了,最迟便在下个月。”罗月止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赵宗楠便将手边的信纸递给他看,解释道:“此为近日西夏境内盛行的歌谣,名为《十不如》,写尽民生怨怼。宋夏榷场关了这么多年,再加上穷兵黩武,如今西夏几乎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说是民不聊生也不为过,朝廷众臣更是对那为‘雄主’有诸多质疑。若再不和议出个结果来,李元昊这个西夏主怕是再做不安稳。”赵宗楠叫来倪四,要他将这首《十不如》誊抄一份,找个生面孔送往富府。罗月止听此消息自是高兴,但琢磨半晌,微微眯起眼睛:“我之前就觉得,公爷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些。在京中也就算了,我前阵子南下之行,明明记得没跟你说过的事,再聊起来你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这算是正常吗?如今西北的事,你竟然也这么快晓得了?”赵宗楠很坦然地直视他,反将一军:“你在黄州新收了个年轻俊俏小徒弟,这事月止为何要瞒呢?若细究起来,兴许他还要管我叫声师叔呢,我总该送份礼物表示表示才好。”罗月止心道:明明是你喜欢吃飞醋,现在倒数落起我来了。他拉长声音:“避重就轻哦?”赵宗楠挺无辜地看着他:“我虽出不得京,却还能在外头置办产业吧?京外事知道的多些,亦非难事。”产业?什么产业?罗月止琢磨片刻,突然想起一件在南方的见闻,隐隐猜到些端倪。他试探着问:“你在京城开的这几家质库,都叫‘布泉质库’,对吧?”赵宗楠:“是的。那又如何呢?”看他这表情,罗月止心里就有了几分底气,嘴边带笑:“说起来,我在苏州曾见到一见质库名叫‘青蚨质库’,名字挺别致的,路过一眼便记住了。”罗郎君谦虚好学地提问:“布泉者,钱也,青蚨者,亦为钱也,同样是质库,一南一北差了千里之远,起名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书中记载青蚨此虫生于南海,更是暗合了位置。若以此理来论,开在北方的质库应当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