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止便实话实说,又加了一句模模糊糊的猜测:“或许是您与延国公看起来都有一副平易近人的好脾气。”王爷似乎很乐意别人夸他脾气好,看上去颇为满意。“您若是来参加法会的,方才怎么没见到?也没听延国公说起过。”王爷抬头仰视面前的琉璃塔:“长佑出面便好。人来多了聒噪,反而打扰高僧清净……我听长佑说起过你,你同他关系倒是好得很。宗室大都不许与百姓结交过深,这件事你可知晓?”罗月止早有预料,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再怎么瞒也瞒不住。他近日里总想着灵空大师那些话,前世今生,真真假假都分不清,便叫待人接物都带上一份无所顾忌的坦荡来,答话时游刃有余,半开玩笑:“不是百姓,拿手里的宝贝换来了官身呢。”王爷听到这话也轻轻笑了一下:“伶牙俐齿。”“若我记得不错,你应当做了国子监的书库官。手里的生意被纳到国子监名下,又被朝堂上那些呼风唤雨的高官上奏,平白折腾了好些时日。”那王爷好奇心倒是挺强,侧目看着他的表情问道,“心里怨不怨?”罗月止觉得他这话问得古怪,微微蹙了蹙眉:“刊物面向百姓,影响教化,朝廷警惕也是应当的,上交国子监受审查也不是什么大事……总比停刊要好一些。”王爷:“教化本身毋须警惕,范希文在地方任职之时广开书院,亦纳平民开蒙,如今在西北亦办学承教,启边民之智,这便是好事。”罗月止咂摸出他话外之意。比起曾经指着罗月止的鼻子骂他是“粗鄙商家子”的书生,他这话其实已经非常委婉了。按理说此时没必要反驳什么,低头听训便是了。可或许是他确实同赵宗楠有几分相像,或许是罗月止胸口的佛牌叫他如今既沮丧又超脱,他管不得真假,就忍不住想辩上一辩。罗小员外开口问道:“您可知道朝廷前些年实施的入中制度?”王爷看了他一眼:“自然知道。”边境苦寒,素缺物资,军队运粮的效率有限,朝廷便实施“入中”制度,号召天下商人自发运送粮草货物,护送至沿边州军,换取茶、盐、香料等榷禁抄引,返回中原后再以抄引兑换货物或现钱。制度实施至今,大幅提高了商人主动向汴京运送物资的动力,缓解边境物资紧张,同时对中原物资流通、增加商税亦有利处。“既然知道,您便能明白,商人无利不起早,但很多时候商人之利与朝廷之利、百姓之利,并不是相互对立的。”罗月止道。“文字教化亦是同理,读书识字的人多了,书商便能挣得更多。于国而言,法不可自行,百姓读书识礼,才能重视礼法,叫国朝的政策上行下效,畅通无阻。这便是‘互利共赢’。”那王爷温和地看着他,言语却并不认同:“可如今私刻的书籍,却并不止是宣扬礼法教化,其中谬传文字、捏造不实的现象亦是层出不穷,难道不该限制?”“我知道,《国语》有云,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可周厉王哪儿是什么值得效仿的圣君呢?”罗月止笑起来。“治川之道,堵不如疏啊。”“罗小员外的一众书刊报纸,分发于寻常巷陌的广告传单,便是疏解之道?”罗月止避而不答:“我心向善,所行磊落,有没有用处自己说了却不算。且待后人评说。”王爷似笑非笑:“那如今,就是叫我也不能妄谈褒贬了。”罗月止莞尔,说我可没有这个意思。王爷失笑,半晌后突然说道:“我大抵明白,长佑为什么与你交好了。”“长佑是个温顺听话的孩子,在小辈中却是稍显孤僻了些,你能时时同他聊上几句也是件好事。”王爷温和地看着罗月止,“你想做之事,便也继续做下去吧。”罗月止愣了愣,终于在这话中听出些蹊跷来,于是再没随意接话。那王爷也未曾再与他多聊,只跟他说大相国寺花草繁盛,夏日避暑最为适宜,以后无事可多来逛逛,便转身离开了。罗月止深深弯下腰去,恭送他离开琉璃佛塔道前。……赵宗楠在山门外的马车上等他,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人,正想差遣倪四去找,便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车舆,一把抓住自己的手臂。“在法寺之中吓成这样?”赵宗楠忍不住调笑道,“难不成佛祖显灵了?”“佛祖没显灵。”罗月止神情愣愣的,“你叔叔显灵了。”罗小员外喉咙发涩:“我方才……好像碰见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