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迟风听身边人聊起京中新奇之事,饮尽了酒,若有所思:“杂文时报?”官妓娘子爱慕他,争先同他解释起来,说那是罗氏书坊的新刊,最近几日刚在京中流传,好些读书人,尤其是新科的进士都看过,说里头的文章别出心裁,瞧着新鲜得厉害。听好几位官人说,其中的文章辛辣生动,就算看完之后心里跟遭针刺了、挨了巴掌似的,也停不下来,意犹未尽。“新科的进士都看过,怎得我却没看过。”郑迟风挑着眉毛笑,一双凤眼含情脉脉,“岂不是欺负人么。”官妓娘子被这眼波瞅得心软软,便柔声哄他:“近两年那罗氏书坊好大的名气,就坐落在保康门附近,好找得很,官人好奇,差人登门买上一本便是。”郑迟风上了心,在心里默记四个字。罗氏书坊。罗月止却并不知被郑迟风惦记上,他方从钱员外的宴席上离开,借着月色溜达回界身巷。有了之前的经验,外,刊登的大都是新科进士们压箱底的旧作。这些旧作实乃直抒胸臆之作,散漫自在,立意犀利,用典与韵脚都不甚讲究,多有些措辞激烈之处,大都不符合《进士学报》典丽端庄的调性,但与《杂文时报》却是天作之合。新刊的广告招商自然也走在了前头,刊物外面的书封、里头夹带的仿单、副刊的三张广告页,皆提前商量好了登报的广告东主,其中尤以钱员外的松风画店最为积极,斥巨资占据了最大的篇幅,用以宣传今年的宜春竞画赛事。《杂文时报》上市第三日,累计卖出了千余份,京中四处可闻其名声,连带着报名宜春竞画的学子比去年高出三成之多。钱员外大喜,今日在家中设宴款待罗月止,竟然还把自家未出阁的闺女带到前堂来给罗月止认识。罗月止大抵明白了他的用意,慌忙婉拒,解下随身佩戴的玉佩送给钱家娘子,愿认她做自家妹子,以后就以亲兄妹的礼节相待。钱员外本欲与他拉近关系,姻亲不成,认个兄妹也是一样的,叹了口气,并未再逼迫。只是在罗月止临走前,老钱忍不住唠叨了几句:“侄儿今年也二十有二了,知道你工作繁忙,也该先成家再立业,你家那措大老爹当真靠不住,都不知道帮你筹划筹划么?”罗月止自然不能说实话,只道还未到时候。时维四月。《进士学报》经过多次修改后通过了国子监的审核,转印千余份,各自交到了新科进士们的手中。第一批授官的进士即将出京了。王介甫排名极高,自然身处其列,授将作监丞,淮南节度判官,赴任扬州。他离京的那天,罗月止有幸与诸学子一同于城西相送。曾子固等人本说离京前再与罗月止喝一顿酒,结果谁都没寻出空闲来,只能在官道旁提着酒壶,一人干了一大杯。落索了些,但都饮得真诚。王介甫拜别诸友,临行前同罗月止说了几句话。“我原本以为商人攫利轻义,与君相识后乃知此前偏颇,如今商道鼎盛,是为国家财收基本,郎君称以商助国,所言甚善。《壬午进士学报》与《杂文时报》更为奇作,我此行南下,定会睹书而思郎君高义。”罗月止每每听他这样说,都自惭形秽,以酒代言,沉默着又敬了他一杯。他知道王介甫此去,便是一生宦海浮沉,如今这个穿戴朴素,眼神静冷,不怎么爱讲话的年轻人,未来将入主两府,位极人臣,成长为身着紫袍,名垂青史的政治改革家。而这传奇的开端竟如此悄然无息。不过是几个年轻人,几丛春草,几杯城墙边的酒。罗月止在旁观这一切的时候,不由自主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恍惚。他前生闲来无事看过几本穿越小说,主角洞悉后世的超然通常会被定义为某种金手指,随着故事的展开大杀四方——这没错,罗月止自己也凭借未来记忆做了不少事。但归根结底,那种并不彻底属于这个时代的剥离感,在某些时候其实格外难熬。罗月止凝视着王介甫的马车随着官道远去,逐渐成为天幕之下的一颗细小的墨点,晕进地平线消失不见,仿佛感到这个时代无声息的风穿透自己的身体,将思绪吹得支离,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身边的王仲辅扯扯他,问他怎么了。罗月止便笑起来:“多情自古伤离别,我与介甫不过几面之缘,他离京赴任的时候心里都这样难受,等到你走的那天,我非得抱着你大腿嚎啕痛哭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