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害怕打扰圣驾,方对击鼓鸣冤者百般阻挠。这不禁让侄儿想起一桩陈年旧事来。”赵宗楠娓娓道来。“早在太宗淳化年间,有位名叫牟晖的百姓敲击登闻鼓求见天子。大家都以为有惊人冤屈,谁知此人面见圣言后却说,自己丢失了一头小豚,想要官家帮忙找回来。太宗当即赏赐其一千钱抵偿损失,亦觉得此般小事都来找他处理,实在称得上可笑。但后来,太宗又说了一句话……推此心以临天下,可以无冤民矣。”皇帝眼神一动,认真听他说话。“设立登闻鼓,本就是为了广开言路、扩大天子视听,登闻鼓院行事准则在于通达,事情是大是小、是真是谬,本当由天子定夺,此谓人臣之忠。然而今日刘院判一言,听起来是为官家着想,却全无淳化时官吏的忠贞。太宗曾亲自为百姓掏钱赎豚,自成佳话。而今刘院判借由害怕打搅圣听,纵容衙役当街对柔弱妇孺大打出手,还试图标榜自己的忠心……难道刘院判还想把罪责甩给天子,认为是当今官家的气量不足祖先吗?”刘荆没想到这位年轻宗室看着斯斯文文,却字字如刀,三言两语之间竟给他戴上了一顶“不忠”的帽子,大惊失色,连忙头抵砖石不敢起身:“臣冤枉……臣绝无此意!”皇帝能忍耐臣子的政见与自己相左,但无论脾气多好的君主,都无法容忍臣子的不忠。赵宗楠一席话并未涉及朝政,只是一心在替自己着想,皆是金玉之言,无比诚挚,字字都说到了皇帝心里去。他对赵宗楠的话深以为是,看向刘荆的眼神已经有几分不对。刘荆出言替自己解释,但皇帝已然对他心存怀疑,听什么都觉得是狡辩。赵宗楠安安静静站回原位,置身事外,衣不染尘。在旁边闷了半天的殿前都虞侯李敬符突然说话了,抱拳行礼,声如洪钟:“官家,我看这事光由刘院判一个人在这儿唧唧歪歪也不是个办法。既然苦主在此,便让她自己把事情说个清楚!”皇帝正是被刘荆念叨得心烦意乱,直接应允下来,叫刘荆闭嘴,满殿身份尊贵的人都安静,只听周鸳鸳来说。周鸳鸳一下子成为视线焦点,呼吸都滞涩。她想起赵宗楠之前的话,提裙跪在地上,也顾不得紧张到头脑发昏,直接讲起她背了整三天的陈词,一字一句将两年来所受的欺压和屈辱大声说给了天子听。她刚刚成人,胆子不大,尚且稚嫩的声音带着紧涩颤抖。可无人制止她的发言。满堂皇亲贵戚、高官重臣就这样静静听着,叫她的话语在梁柱之间回荡成字字泣血的余音。寿州收到戕害的不仅周家一户。早在两年之前,借由朝廷允许田地私卖的政风,寿州官员连同当地占山为王的匪徒,侵吞茶田、逼良为娼,叫无数村民家破人亡,反抗者皆以违逆罪论处。家里的男丁被官府吊死在村头,剩下妇孺走投无路,举家自缢的比比皆是,坟茔连山,只要去到村中一看便知。她话音落下,解下腰带上的绦子,竟从腰间扯下一条长长的粗麻布,上面是离开寿州之前乡亲们偷偷按下的血指印,那些血印如同梅花一般缀满了粗糙的布匹,其痛苦义愤溢于言表。这份证据她没有同任何人谈起,藏得极深,连赵宗楠、秋月影、甚至罗月止都浑然不知周鸳鸳手里竟然还有这样一份东西。如今上呈天子,终于能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只求官家彻查!刘荆终究没能帮寿州知州拦截住上访的“刁民”。他汗流浃背,脑海中只余四个字:万事休矣。皇帝眼看证据确凿,更是怒火中烧,命人急召中书省、御史台立刻入垂拱殿议事,痛斥地方官吏胆大包天,寿州监司昏盲无能,登闻鼓院结党营私,上下官署竟无人作为,实乃朝廷大辱,君王大辱。他要求立刻派遣按察使南下寿州,把这滩浑水查个水落石出。周鸳鸳站在角落,看这些普通百姓毕生都难以得见的大官们,跟串葫芦似的一个挨一个跪倒在皇帝面前低头挨训,恍恍惚惚,一时间浑身都没了力气。赵宗楠看到她这样,轻声同叔叔说了句话,皇帝立即召人为周鸳鸳赐座。皇帝感念她陪同年迈阿翁千里伸冤的苦楚,当着诸位重臣之面,竟召来执笔,亲手为她提下“巾帼孝子”四个大字。周鸳鸳抱着这幅字人都傻了,直到坐着天子给安排的马车回了柳井巷都没反应过来,在见到等待良久的罗月止之后,双腿一软,竟然直接栽倒在了地上。罗月止要被她吓死了,赶紧把人扶起来,连声问她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