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止愕然,愣愣看着面前一脸风霜的村长,半晌说不出话来。“多少钱卖的,有多少亩,都卖给了谁,可能赎回来?我这次南下带的钱帛不少,鸳鸳也托我转带了些银钞,大家分一分,将田地……”人群中并没有人出声,亦无人感到惊喜。村长平静而温和地看着他:“多谢官人菩萨心肠。可是这茶田,不正是我们主动发卖出去的么……田地买回来,税头照样是交不起的,日子只会更难熬。如今做着佃户,至少可免去一部分田税,有朝廷之前清洗过一次,官府与乡绅不敢轻易鞭笞虐待,跟从前相比,当真已经很不错了。”罗月止喃喃:“不受鞭笞虐待,便是不错了?”村长便不再答话了,只叫身边的年轻人去抓只山鸡,宰来招待贵客。罗月止这顿饭比起在寿州官宴上,更是食不知味。临走前,他拿出周鸳鸳攒的钱帛,自己填了份进去,不顾村长的抗拒,一股脑塞给了他。“村里还有几个孩子呢。难得剩下的几个年轻人,未来都是顶梁柱,就算是为了他们也得收下。”罗月止留下这句话,叫阿虎拦着人,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村,叫他们没有归还的机会。阿厚往回看了一眼,怔住了,小声对罗月止说:“官人,他们在跪你呢……”罗月止没有回应,只是扯着他胳膊,叫他别回头。--------------------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误判了剧情长度!是下一章才能到黄州见小王!顺便一提,阿止此行会对他后面的抉择产生很大影响。生民之论罗月止的行程不好耽误,很快就离开了寿州。他的晕船症状好了不少,但看起来仍旧不大精神,望向江面的视线,连阿虎这样性情粗放的人都觉得颇为凝重。京城之中不是没有穷苦人家。罗月止站在木制的舱门边独自想着。卢定风来广告坊做事之前,家里亦是快揭不开锅,广告坊面试的当日他便注意到,这秀才的衣袖上还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呢。可京中百姓的穷苦并非常态。在汴京城中,人只要腿脚能动就能混口饭吃、住上朝廷店宅务便宜租赁的“廉租房”,赵宗楠这样的贵胄人家经常施粮施粥,大相国寺如今也开始办起安养院……莫说进了京城,只要是靠近京城,就几乎没有人饥冻而死的说法。可地方上却全然不同。罗月止静静望着窗外面前辽阔无际的江水。这并不是个仅靠自己“努力”便能过上好日子的时代。京城之外,走出了天子荫蔽,那难以言喻的枷锁便终于现出了本相,宛如万钧高山压在人胸口。身处其中的人从来这样长大,故而熟视无睹,唯独外人仓促之间瞟过一眼,反倒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山顶的人醉时欢歌纵酒,醒时为自己的仕途筹谋算计,提心吊胆;山下的人佝偻着身子自顾自地活,反倒从满目荒芜中半梦半醒,体味出怡然自乐的安详来。问不得,救不得,似乎只有维持现状才是好的。摧折人性命的歹徒已然不在了,即便是赤贫亦值得庆祝。这样的生民。阿虎主动问他:“少东家可是又晕船了,要含姜丸不要?”“不是晕船。”罗月止注视着窗外隐隐而现的高山,“只是觉得大梦一场,如今终于醒了。”阿虎难得看懂了他的心思,靠在门柱旁问道:“少东家,你可知我和书坊里其他几位老伙计,都是逃难来到京城的?”罗月止收回视线:“听父亲提起过。”阿虎嘿嘿一笑,好似是想让他转移转移注意,便将从前的事当成个故事说给他听:“那几年乡里闹蝗灾,人手掌大的蟊贼,不仅吃庄稼,恨不得连人的头发都嚼进肚子里。县里的田地半分收成也没剩下。官府只是叫乡里人杀虫,却又不给粮食,乡亲们饿极了便吃蝗虫,可蝗虫吃不得,吃多了要中毒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当真是活不下去了。听说那时候,也是官家发了怒,才将十里八乡的官人都换了个遍。新换来的县官挺好,叫百姓可以挖蝗卵换粮食,一升蝗子换五斗菽。蝗子比蝗虫好抓,掘一捧蝗子,日后便少了千只虫。可就在大家觉得日子还能过下去的时候,又坏事了。”阿虎一摊双手。“听说官老爷们争功,眼见我们这儿蝗灾治得好,便说县令是‘以邻为壑’,将咱这儿的蝗虫都赶去别人地界,虚报政绩,这才叫县里蝗灾消停的。挺好的个官,没出几个月便又调走了。于是一发不可收拾,村里人死的死走的走,我也是这时候才逃难到了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