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沉深邈的梵声之中,灵空大师当日的话语似乎仍在耳边回响。罗月止握住胸口的佛牌,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观礼结束后,妙池法师请赵宗楠有事商议,似乎与住持换届有关。赵宗楠微微低着头观察他:“是不是不舒服?”罗月止摇摇头:“就是有点闷。”赵宗楠问:“那还随我一道吗?”按往常的习惯,罗月止定是会跟着他一起的,但今天他却摇摇头,说想独自走走,一会儿在天王殿前的广场碰面。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罗月止在生活中绝对算不上一个胆子大的人,多少有些不经吓。他如今时时想着灵空大师那朦朦胧胧的几句佛经,便总是忍不住回忆起两年前。那时他刚刚在这个年代苏醒,结结实实疯了好一阵,又哭又喊,疯疯癫癫,看到什么都怕得厉害。疯得最厉害的时候,他甚至想再投一次河,看看能不能就此从“梦中”醒来。这举动把罗邦贤吓坏了,这才要街坊邻居帮忙,把他五花大绑锁在家里。可绑了也没用,绑起来罗月止挣扎得更疯。直到李春秋推开所有人,冲上前把他搂在怀里,声嘶力竭的罗月止才终于不闹了。他靠在母亲怀里,嗅到她手指上的血腥味,隐隐约约明白,自己应当是再也回不去了。……回去?可脑海中那一世就是真的吗?他带着那么多不知真假的记忆站在这里,能算是真实地活着吗?倘若在这个时代再死上一回,他又会去往哪里?罗月止啧了一声,下意识攥住胸口的佛牌:“脑子轴得很,怎么又想到这儿了。”自从那日见过灵空大师最后一面,他便将红玛瑙佛牌挂在了身上。罗月止去京中的玉器宝石店问过,中原如今很少有人佩戴佛牌,据说这是从暹罗传过来的佛饰,玉器店的老板看得新鲜,也不知该怎么配件,便以数百颗紫檀与琥珀帮罗月止编了条珠串,可让他将佛牌佩戴于胸口。这佛牌应是有了些年头,入手温润无比,如今贴在胸前,让人忍不住在发呆的时候轻轻摩挲。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罗月止胡思乱想的时候,把它握在手心里,倒的确是能让人思绪安静下来。罗月止忍不住嘀咕:“大师你乃是当世高僧,佛法精深、人也仁厚,就是说话忒含糊。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何不说个明白?如今害我提心吊胆算是怎么回事?还说叫我不必害怕,这事摊在谁身上谁不怕?最近本来就没什么觉睡,我昨天就睡了俩时辰……”他手握佛牌信步漫游,顺着青石路一路往西,再一抬头,便瞅见了大相国寺正在修缮当中的琉璃塔。佛塔外的手脚架拆得差不多,看架势应当快完工了。今日是灵空大师的荼毗法会,寺中工事暂停,如今琉璃塔附近全无人迹,唯独花木掩映,倒是个僻静的所在。正当罗月止以为四下无人,便见眨眼间的功夫,琉璃塔后小道上慢悠悠绕出个人影来。那人抬眼见到他,也是颇觉意外,似乎没想到有人同自己一样,在人家和尚庙里,前脚刚送走了高僧,后脚便自顾自往这僻静的地方散步。此人大抵有三十五岁上下,身材颀长,肤色白净,腮边蓄长须,头戴纱幞头,身着雪白色的绸缎团领长袍,上绣三色穿枝花,腰系金玉蹀躞带——当真好气派。就算当朝宗室,平日里亦没几个这么穿的。罗月止商人估价的瘾头犯了,估摸着这一身行头置办下来,少说得花上他熬夜加班小半年的辛苦钱。他本暗暗羡慕此人能把这锦绣衣裳穿得如此好看,估完价便立刻打消了念头,只觉得钱不好赚,花在穿衣打扮上不够肉疼的。那气派的陌生人朝罗月止走了几步便不动了,似乎在等罗月止主动靠近。罗月止上前,躬身行礼:“在下保康门桥罗月止,见识浅薄,不知是哪位宗室王爷?”“竟然是你。”陌生人仍负手而立,上下打量他片刻,忍不住笑了一下,“为何猜我是宗室?”这不就是等人夸呢。罗月止随口堆出几句好听的话,又补充道:“之前有幸见过延国公与长乐郡公,只觉当朝宗亲修养尊贵,如珪如璋,与常人有别,今见您风姿尤高于国公与郡公,想必更是贵胄人家。”“原来是个这么会说话的人。”陌生的宗室笑道,“且叫我声王爷吧。”这王爷笑起来的样子,也不知是哪里同赵宗楠有着三分相像。罗月止偷偷看了他好几眼,仍没找出缘由。王爷察觉了他的视线,竟不嫌他冒昧,捋捋胡须温声问道:“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