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掌柜!”吴家大郎先瞅见了他进门,赶紧上来招呼,“好些时日没见,可是要做什么新物什?怎得还亲自跑来一趟,差人招呼一声便是了。”“最近琢磨出个好玩的东西,本想叫你们看看,裁木画线会不会方便一些……”罗月止低头看清他手中的笔,不由笑道:“原是我来晚了,今日一看,你们竟然都用上了。”“街坊邻居给介绍的,说好使得很!”吴大郎哈哈大笑。“还是您会琢磨,这铅笔比碳粉用起来还便捷!那报纸也有意思,足不出户便把全城的新鲜事都看遍了。”“您今天是来早了。这几天每到日暮,便有识字的人在巷口给街坊们读报纸,别提多有意思了,整条巷子里的人都爱听。你说咱这成天忙里忙外的人家,何曾有过这么灵通的耳朵,听上一盏茶的功夫,仿佛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一般。”罗月止静静看着他脸上洋溢的喜气,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喜欢就好。”罗月止道,“喜欢就好……”吴老匠皱着眉头,聚精会神跟报纸“死磕”,被儿子叫了好几声才抬眼看见客人:“诶呦!”留仙椅猛地一个晃悠,把吴老匠晃悠到站起身来:“罗掌柜来了!”罗月止和他的报纸,这几天乃是坊巷中的最大谈资,吴老匠似是觉得忒风光,竟然赶去招呼街坊邻居都过来看人。逮着罗月止,就跟逮着了濒危动物似的。罗月止没来得及走脱,不多时便被二三十名百姓乌泱泱堵在了吴家院子里。所有人都在夸报纸的好,说他是个文曲菩萨,寻常书籍一本要卖百钱,但这报纸却卖的这么便宜,让他们也能体验一把读书人的体面。宋时崇学尚文的心境,几乎是刻在每个宋人骨子里的。这些饱经风霜的百姓,粗糙的手指拉着他的衣袖,围着他,说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读得懂文章、看得懂书籍……他们是真的在自豪。罗月止有些无措。义务教育出身的罗月止,从小被父母供养着读书的罗家二郎,似乎在此之前从未体会过……原来“得到知识”对于世界上的一些人来说,是这么一件珍贵的、值得骄傲的事情。“各位街坊,此后大家还想在报纸上看见什么、都……”罗月止很少有这样的心境,很难受,又觉得很高兴,整个胸膛都是热的,“都跟我说。”百姓单纯,罗月止此话一出,那可像是捅了蜂窝,大家都在说话,高高低低的声音几乎汇成巨大的嗡鸣。身处漩涡中心的罗月止赶紧朝吴家借来纸与铅笔,努力地听,飞速地记,笔芯险些在纸上擦出火儿来。到他囫囵个从吴家脱身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罗月止往常总是笑,但实则是个最不愿意袒露情绪的人。他抱着厚厚一沓报纸改进的意见,闷着头走路,寻了个巷子里偏僻无人的角落蹲下来,拿沾着墨灰的双手捂住了脸。“真是要命……”罗月止把眼睛埋在手掌心里。他不过是个商人。做月刊也好,做新闻也罢,他心里想的是生意,脑中算的是回报。如今决定要办《开封日报》,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培养消费者习惯,叫日后自家广告营生更加顺遂罢了。往常那些“贡献社稷,利于万民”的话,其实说出来不过是个添头,显得有些堂皇名目,才好在儒教兴盛的世道求得一隅方便。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想不了这些。一旦想了,便仿佛整个时代的苍天与高山都朝他压迫而来,连口气都喘不出。世有圣贤,但他自知市侩,绝做不得圣贤。又如何担得起感激呢?……赵宗楠按照惯例参加朔望朝觐,晌午过后便留在宫中,去陪他那官家叔父说上几句话,或是练练字。今日同样是练字,不过写了半幅之后,皇帝突然神神秘秘道:“给长佑看个新鲜玩意儿。”他话音落下,便有内官捧上一只玉盘,盘中放着两支光秃秃的木头笔,一支带黑圈,一支带赤圈,都削出了黑黢黢的笔头。赵宗楠:“……”皇帝自己拿过一支:“近日京中多见此笔,长佑可见过了?”赵宗楠挽袖取过另外一支,只得点头回答:“见过了。”之后皇帝同他说什么,赵宗楠皆面不改色,适时附和罢了。从皇帝的言谈能听得出来,他确实打心眼里没把铅笔和《开封日报》当成一回事,反倒同许多多年苦读的文人一样,觉得形制粗陋,瞧个新鲜罢了。“可长佑可知,这报纸也好,铅笔也罢,不过是京中商贾弄出来的新奇玩意儿,却好是将诸位朝臣惊动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