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另一张画案边,罗月止心情颇佳。若抽到了旁人,他兴许还动动脑子,主动出出主意。可谁让他抽到的是赵宗楠,延国公脾气好,任劳任怨,只叫罗月止安安心心当起了废物。诸位参赛者或凑在一起低声讨论,或各自埋头作画赋诗,唯独罗月止闲得慌,一边给赵宗楠磨墨,一边左顾右盼,瞧别张桌子背后站着什么人。他们号码排得靠前,位居第一排,想要总揽全局,就得侧着身子往后看。一看之下,还真有些认识的人。与蒲梦菱一组的,乃是那大小姐脾气的土豪黄娘子,脸色臭臭的,画得倒还认真。而在她们附近,柯乱水竟然和文冬术那冰灯笼凑到了一桌。自要有绘画竞赛,柯乱水都会积极参加,这倒是不意外,但文冬术那家伙竟然现身在这人群拥挤的地界,实在是出人意料。柯乱水拿起画笔便旁若无人,仿佛只在原地留了一缕魂魄支撑躯壳,其余的都投进画纸当中去。文冬术在一旁写自己的诗,偶尔瞧几眼柯乱水的笔锋。两人各自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瞧着倒有几分诡异的和谐。柯乱水偶尔抬头说几句话,气势比那冰灯笼还足,好像还隐隐有些指使他的意思。文冬术一声不吭,只是点头。孩子出息了。罗月止瞧着感动,多少有点报了旧仇的意思。正高兴着,额头被笔杆敲了敲。赵宗楠静静看着他。“墨太浓了。”赵宗楠道,“你是真不顾我啊?”罗月止压低声音:“这不是在收集情报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宗楠似笑非笑:“上次在宜春苑作画,你也不急着动笔,先左右观察了良久。当时以为月止气定神闲,尚有后手……现在想来,可是慌得厉害?”罗月止心道这始作俑者,脸皮挺厚,还真好意思说呢。罗月止数乱了桌子,打算从后往前研究,结果一眼瞅见了站在最后的欧阳永叔。他怎么也来了,这不合适吧?罗月止忍不住吸了口凉气,颇有种参加市级征文比赛,猛然发现自己的竞争对手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既视感。新法政策步入正轨,叫改革派君子们得了空闲,各自放松下来。今日茶水诗画的评委团共有十几个人,除了岑介、崔槲之外,就还有颠颠跑过来凑热闹的蔡君谟,主要负责评价书法,也的确是实至名归。只是没想到,同样的了空闲的欧阳永叔不好好在评委席上呆着,反倒悄无声凑进了参赛队伍中去。罗小员外一边研墨,一边啧啧称奇:“虽说今日是来凑热闹,胜负没什么要紧,可对手是不是忒强了些?”赵宗楠未曾抬头,问他瞧见谁了。罗月止同他说了欧阳永叔的名字,赵宗楠笔锋未停,垂着眼睛道:“获胜条件苛刻,还得看同伴是谁,也不一定就是他拔得头筹。”欧阳永叔正在与同伴讨论创作,又是个近视眼,并没对上他的目光,罗月止便远远地多看了会儿。只见站在个头不高的欧阳司谏身边的,乃是个穿着朴素的中年文士,长身秀眉,风神疏朗,虽之前未曾见过,但看其气度,想来并非无名之辈。罗月止小声问:“他身边那位先生是何人,长佑可认得?”赵宗楠终于抬头,顺着他提示的方向,托着毫笔往后瞧了瞧,当时便愣了愣:“梅圣俞怎得入京来了?”罗月止亦一愣:“梅圣俞?”他自然知晓梅尧臣梅圣俞的大名,此人乃是个恩荫小官,迄今为止从未中过科举,但因诗才出众,在读书人中有极大声名,听说论及诗之一道,欧阳永叔都直言自愧不如。当然,就算罗月止今世与他相见不识,凭借前世的记忆,亦记得他的传世名句: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前世时候,野营徒步于打工人之间格外流行,休息日的清晨,罗月止经常看到有人拿这句子发社交媒体动态,看得多了,便记得格外清楚。后世借用,或有附庸风雅之嫌。但作为创作者的梅圣俞才情如何,自然无从质疑。早些年诗坛盛行繁复精致的西昆诗,诗与词皆以辞藻华美为先,晏相那清丽富贵的珠玉之词最受欢迎。但天底下有几个晏相公?同样满满当当的辞藻,偶尔读上几首是金翠华彩,但看得多了却审美疲劳,千篇一律记不到心里。在这种环境下,梅圣俞能跳出常规,写出“云外一声鸡”这样的句子,古拙闲淡,颇具五柳遗风,实乃别开生面,叫人读之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