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月止见时机已到,便亲自撰写文章,将赞助修堤之举公开登报。他本身就是商贾,最懂当代商人的心思,便在文章中暗戳戳夹了些私货。如今商人敬水,以水为财源,修筑堤石既可以天下扬名,亦有财源滚滚、四面通财之意,乃是个千载难逢的好彩头。而苏州知州与李通判更是各自运作起来。知州头一个得了进展,说服苏州大商族吴氏率先赞助,一出手就是五万贯巨款。罗月止抓住机会大肆宣扬,亲自带着几个有悟性的书生与胥吏登门拜会,给吴氏好好做了回家族专访,在报纸中以最大版面刊登。那段时日,莫说是吴家的郎君与娘子,就算是吴家的家仆,出门走路胸脯子都挺得高高的。苏州依山傍水,乃是水陆沟通的大州城,捐钱修堤的好名声传扬出去,就连州外的商贾大族都派人来问,能否加个塞,多捐些钱,将太湖长堤匀出几丈来给自己家篆刻功德。李禹卿感慨万分,终于明白了罗月止所言之“赞助”究竟有多么庞大的能量。如今想来赞助修堤的商人络绎不绝,反倒是官府可以挑选起来。既然要公开登报,树立榜样,那么商人一贯的行事作风也要考虑在内,若有为富不仁、欺压平民的名声,便一律排除在外。罗月止管这个叫做“风险控制”。李禹卿深有共鸣。如今钱财充足,李禹卿上与知州议事,下与各县县令讨论过后,决定给苏州役夫增长工钱,不论是河道清淤的,还是修筑新堤的,每人每日皆多发二十文。此事亦有登报。而商人纳入的赞助钱,每隔一段时间亦会登报公示,以证官府清廉。偌大苏州,被薄薄的新闻纸连结在一起。虽时值雨季,阴云密布,连月不开。可目之所及,却是一片欣欣向荣。巫与福州晌午过后,福宁殿中,延国公赵宗楠陪同天子对弈。近来天气热了,冰井务每日都会往福宁殿中送最多的冰,乳酪院也呈上了冰酪供皇帝解暑。这冰酪皇帝吃腻了,自己没动几勺,只叫坐在对面的侄儿多用些。皇帝执白,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口中闲聊似的:“近日看了两浙路上的劄子,苏杭两州的官长皆对我派去的那位提举校勘赞不绝口。”赵宗楠不置可否,放下专门吃冰的小银勺,在其后落下黑子。皇帝又道:“尤其是在苏州,听闻他以新闻为媒,择仁商纳籴以治水,助其扬名,这可真是个额外讨巧的主意。”“吕相公前几日同朕议事时说,此法贩卖声名,有损朝廷脸面,晏相公当着朕的面反驳,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如今天下税帛汇聚西北,地方上开源节流,所纳籴钱既然能用之于民,便无可厚非——”皇帝呵呵笑:“晏先生从来是允执其中的君子,很少同人当面争辩,这次竟然破例了。”赵宗楠神色仍旧平淡,垂眼看着棋盘形势,好像对皇帝方才的话并不怎么挂心:“晏先生也是为叔叔着想。”皇帝:“怎么说?”赵宗楠抬头:“倘若苏州治水无钱粮,保不齐又要上劄子来找天子哭穷。叔叔仁厚,岂不是又要自掏腰包给他们垫钱?若叫我看,这些年江南民生安稳,苏杭商贾南北沟通,借着运河挣得不少,清淤修堤与他们的生意休戚相关,就该他们多出一份心意。”这话其实并没有说到点子上,但天然纯善,反倒叫皇帝听了喜欢。皇帝哈哈大笑:“说得也有些道理。”“照这么说,那罗郎便是在帮我省钱了。”皇帝手肘倚靠在椅上,“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他虽不是正经科举出身,但这份变通灵动,却是许多文采斐然的状元榜眼都难出其右。若他当年童子试中榜,再历练十几年,位入馆阁也说不定。”赵宗楠听出他话中之意,不动声色,只回应道:“人无完人,各安其命。”“你不是同他交好,我如今有心提拔,怎么长佑反倒不为他高兴?”赵宗楠道:“罗提举纳捐出身,连升两级又得了实差,已是官家额外施恩,若再要擢升,恐伤国朝吏制,更有攀附宗亲,结党媚上之嫌。”皇帝又是大笑:“御史台的劄子还没上呢,你便能想到此处。进退有度,懂得避嫌,很好。”“官升不得,赏却是要赏。”皇帝道,“你们都是年轻人,又有些交情,一会儿便给他挑几件礼物,今日便差遣内臣送下去吧。”说到此处,皇帝顿了顿,又想起件事来:“康儿也说想见兄长,待下完这盘棋,你也去瞧瞧他。”赵宗楠应下。皇帝膝下曾有二子,但皆已早亡,如今东宫之剩下一名皇子,其名赵曦,字宗和,乃是宫中才人所出,如今已两岁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