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怪不得他,谁知道这篇文章便是他亲妹妹写的呢,身边有这么个典型,早憋着一肚子话想劝谏,自然下笔如有神,句句直戳他肺管子。郑迟风不认得云中君,今日却认识了罗月止,看见他就觉得脸皮疼,笑意盈盈间,颇有些针对的意思。如今他们身处大相国寺,郑迟风便拿佛理来考他,罗月止听了一会儿,饮了口寺院中特有的,以茶叶、香料、紫苏与桂圆共煮的茶苏,冲他笑了一下:“郑官人是想同我辩经啊?”郑迟风莞尔,道正有此意。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罗月止蔫了好些天,今天出来散心,全无求胜之意,根本不接战书:“承蒙郑官人错爱,我虽嘴皮子还算利索,却对佛理全无见解,今日登门正是虚心求教的,课都没上,可当不起论辩。”郑迟风道:“听闻罗掌柜近段时间在商界纵横捭阖,锐意进取,为何今日见了却怯懦推辞,岂非辜负了在外的盛名,丢了脸面。”罗月止大抵明白了他为何相逼,突然起心逗逗他,满肚子坏水憋不住,温文尔雅地插软刀子:“道家老子所言,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我贵有自知之明,心存明镜足可自观,身外不过几尺皮囊,又何必在意。”“这在佛家叫什么来着。”罗月止捧着茶水慢悠悠讲,“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罗月止知道他定是看过了《论人之油》觉得被冒犯到,才想在他这里找个由头出出气。云中君在《论人之油》中以“明镜蒙油”比喻人固步自封,自以为是,罗月止避而不战,今天又借慧能法师的佛偈提起“明镜蒙尘”来,就是故意刺他玩呢。郑迟风自然听得懂,俊俏面容上笑容僵硬了片刻,却仍留着风度:“罗掌柜出口便是道语佛偈,分明博学,哪里是全无见解。”罗月止就开始装傻了,举起茶杯称赞大相国寺的茶苏好喝,又暖又润,一股子甘甜的桂圆味。赵宗楠在旁边饮茶,但笑不语。郑迟风仍欲说话,却见几只光头小沙弥推开客室大门,分列两旁,灵空大师蹒跚而来。这高僧看模样已是耄耋之年,长须雪髯,眼珠混浊,却两颊隆满,面带佛相。走近来看,他眼瞳之上笼着一层青白膜,似已难视物,被小徒弟搀扶着领到桌前,双手合十,对客人们道了句阿弥陀佛。罗月止心道,他这双眼一看便是患的白内障。宋时对白内障手术已有了一定的认知,罗月止在蒲梦菱借书之后随手翻了几页《外台秘要》,正巧见其中记载了“金针拔障”的疗法,即用金针挑出目中障翳,即可豁然开朗,复见天日。但手术精度不足,极易造成对晶状体的损伤,且容易复发。四五十岁的年轻人尚且愿意冒险,老人却认为此乃暮年病痛,理所应当,故而更多地选择以药物维持目力,不过随遇而安。看来这位灵空大师便是后者。郑迟风看上去是个花花公子,却对佛家很是敬重,落座之后同高僧侃侃而谈,竟确实是佛学深厚,佛理精湛。偶尔说出几句话,连赵宗楠都面露认真,多看了他几眼。罗月止一个没见过论佛世面的人,更是颇觉意外,不由频频侧目,再看他,已不是只半肚水晃荡的美貌花瓶,而是尊腹中深藏些真才实学的金玉鼎。方才没接招果然是对的,否则丢人的指定是自己。他不免心想,此人的确油滑了些,但好歹也是个二十余岁便挣得进士出身的大学霸。在当世这修罗场般的科举中金榜提名的读书人,果真都有些出乎意料的本事,不容轻待。兴起追踪赵宗楠与郑迟风同灵空大师论佛,罗月止不好插嘴,便在一旁喝茶吃果子,有一搭没一搭听他们说话。客堂窗外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菩提树,有风吹过的时候,映照出朱墙之上一片婆娑。客堂紧挨着天王殿,二者仅有一墙之隔,檀木佛香携带着木鱼声随风飘散。笃、笃、笃……木鱼声空灵清脆,与逐渐放慢的呼吸融为一体,叫人忍不住觉得安逸。直到罗月止在摇摇欲坠中打了个激灵,才发觉自己差点便坐着打起盹来,而赵宗楠的手正扶着他肩膀。抬眼看同坐的另外两人,灵空大师双目混沌,依旧是慈悲温吞的佛陀面,而郑迟风当着堂堂国公的面,不敢直白取笑于他,但满眼写着戏谑,好似终于寻到机会瞧他出丑。灵空大师慈祥道:“老僧年少之时在院中修行,念不久经文,也总要听着木鱼声睡过去。梅月天气热得快,藏经楼前栀子已然尽放,香气远播,实乃一景。三位贵客若坐乏了,可前去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