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人生无常。
辛苗心知他大抵是不愿意提起跟那边相关的人和事,虽然有些好奇,但也没有非揭人伤疤的意思,于是抿了抿唇,一笔带过:“这样啊,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陈青禾却说。他捏着吸管在玻璃杯里搅动了下,底下的珍珠跟着一起在杯中翻腾着。他眼睛盯着杯底,沉着嗓子缓缓说道:“我舅去世了,肝癌。年初二中午我们刚赶到,他下午就走了。”
辛苗没想到,他跟方蕊匆匆离开,竟是因为这样的事,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错愕地张开了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低声安慰了句:“节哀。”
陈青禾摇了摇头:“我跟他感情并不深,甚至葬礼我也没参加。”
辛苗又是一怔:“那,方蕊阿姨……”
陈青禾:“我妈去了,我在酒店待着等她。”
辛苗握着奶茶杯的手无意识的收紧,指尖因为失血泛着白。她看着陈青禾,一双杏仁眼里盛满了担忧。犹豫了许久,才轻声道:“我能问,为什么吗?”
陈青禾抬眸,撞上了辛苗的眼睛。
他从她澄澈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神色平静,语气淡漠地说:“因为,我厌恶他。”
当年,陈青禾的父母刚刚结婚,便收到了厂里要改制裁员的消息。陈父有魄力,觉得90年代东南沿海遍地是黄金,干脆拿着厂里给的赔偿款,带着新婚妻子一头扎进了广东。刚开始过得很艰难,夫妻二人在一个小服装厂打工,老板有些门路,厂里的货基本都是外贸单。方蕊中专毕业,算是厂里的高学历,就被老会计带着干财务的活。陈父会开车,就专门给厂里送货,他能吃苦,为人又实在,很快得到了服装厂老板的青睐,成了老板的专职司机。
那几年,陈父跟着老板喝酒应酬,一来二去,也抓住了些机会,积攒一笔可观的储蓄。陈青禾也是那时候出生的,陈父总说他儿子命里带财,给他们家带来了不少赚钱的机遇。后来,服装厂老板嫌这行来钱慢,转身投向了房地产行业,陈父便出了些血,从他手里接过了厂子和销路。
千禧年初,陈父过得很是气派。从南下广东时的一间窄小的出租屋换成了150平的高层住宅,交通工具从厂里破破烂烂的货车摇身一变,成了日本进口的本田。他是个顾家的人,除了服装厂运营需要的资金外,其余大部分都投入到了妻儿身上。陈青禾小时候读的是全市最贵的幼儿园,等他刚升小学,陈父就给买了台对当时而言价值不菲的三星电脑。
这种优渥的经济条件羡煞了一众亲朋好友,陈青禾的舅舅和舅妈就是在那个时候过来投奔他们家的。他是方蕊的亲哥,实打实的自家人,陈父就把他们安排进了厂里,先干流水线的活,熟悉流程后就直接当管理。一个服装厂,不仅养富了陈家,也一并带富了方家。
老话说,落难方识人心。2008年,金融危机人尽皆知。不同的是,像老辛家这种吃死工资和小本吃喝生意的,对其最深的了解也不过是从新闻联播里。但陈父却是实打实的被这场浩劫打垮了。那段时间,周围的厂子一个接一个倒了、死了,没多久,就轮到了陈父的服装厂。当时,他手里的现金流全部砸进了这批服装上,但原本谈好的生意却因为买家没钱跑路而直接泡汤,到最后,他连给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那段时间,陈父借遍了所有能借的,只想着再撑一段时间,或许撑过去就好了……但他最终也没能撑过去,在给过完陈青禾十二岁生日的半个月后某个深夜,从顶楼一跃而下,摔得粉身碎骨。
之后,债主找上门,方蕊没办法,卖了厂子,卖了房子,卖了车,卖了所有能卖的一切……她原本只是一个活在丈夫庇佑下的女人,却在一夕之间不得不为自己和儿子顶起一片天。穷途末路,能卖的都卖完了,钱却还差十几万,方蕊没办法,求到了自己哥哥那边。这些年,她哥嫂两口子在厂里当着小领导,陈父给他们的薪水开的很是丰厚,如果诚心想拿,十万块还是拿得出来的。但是没有。哥嫂说,我们也不容易,我们也有孩子要养,厂子没了,我们往后房贷还不知道要怎么还,我们的孩子也要上学云云……当时陈青禾就站在他妈身后,看着往日总是笑眯眯的“自家人”上演着哭穷的戏码。他们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的惨状,但姿态却是高高在上的,眼底闪着异样兴奋的光。就像是看着往日让他仰人鼻息的人突然跪在了他们的脚下哀求着让他们施舍一些,境遇的反转,让他们有种畸形的快感。
最终,方蕊也没能从她的哥嫂那里借来十万块钱,倒是临走的时候,她嫂嫂给了一纸信封,里头装着五千块钱,说是给她们了,不用还,就当是哥嫂的心意。听说后来,没什么钱的哥嫂又换了辆新的小轿车……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彼时年幼的陈青禾一言不发地站在母亲身后看着眼前这出荒诞的戏码,他年纪小,他们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因而也没有避讳他,陈青禾用他那双浸了墨一般的眼睛记下了所有的一切。他无能为力,但并不妨碍他将这一切铭记于心。
方蕊东拼西凑,总算还清了所有欠款,繁华的沿海城市再也没有了她们的栖息之地,她只能带着刚刚小学毕业的陈青禾,回到兆城。好歹这里还有一户房子能供她们容身。
再往后的事辛苗就知道了。
陈青禾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语气始终是淡淡的。他与其说是在回忆,更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但饶是如此,辛苗听完还是心里发堵,像是心脏上被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