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愔不置可否,虞瑾见状,抚了抚腰间父亲所赠的佩剑,于是上报了个舞剑的曲目,名曰《破阵》。
礼官记下,着教坊司排备,复看向虞愔。此间,虞愔见虞忌亦看向她,目光中不乏厌恶,于是淡漠地转头,轻叹一口气,对那礼官道:“我清弹一曲,教坊不必特意筹备了。”礼官称是。
当先登台的是王氏小姐王嬛,王嬛于湖心高台之上,为宫宴作赋文一篇,引经据典、逸兴遄飞,将大齐之隆盛淋漓道尽。此番才情本该为诸君称道,奈何靡靡舞乐在前,人性又耽溺声色,众宾对王嬛作赋并无太大兴趣,只是惧于其父王岚权势如日中天,假意逢迎了几句,便皆自顾饮酒、及时行乐。
居次登台的据说是沈贵妃的侄女,那女子怯弱柔婉,似是被强推上台的。登台后,也只清唱采莲歌谣一曲,音色平平,倏而唱罢便怯生生退去了。
其后还排有几位世家贵女跃跃欲试,预备在天子面前名动华筵,才惊四座。虞愔见南衡仍未归席,不觉心生疑窦,便也悄然离席。她沿着廊亭绕湖半周,转到高台之后,方发现一条石径从台后通往岸上,供表演者上台或退场。
岸上嶙峋湖石形态各异,堆迭在一处,大成规模。幽幽月色将湖畔枝杈投影其上,状如鬼爪,夜里黑黢黢的,此处却也是个藏人抑或交换阴私的绝佳之地。
虞愔暗暗摸到湖石之后,见石间打了许多洞道,可供一二人穿行,便分拂开依壁垂落的枯藤枝蔓,才潜行数步,果然听见一道男声。她忙止步,闪身藏于石块凹缝里,想要再细细分辨,却只听见一女子低低啜泣。
石道迂回两折,便又通往外界。此处有一方空地,四周为藤枝所掩,颇为隐蔽,而此时在此饮泣的正是方才湖心抱瑟跳惊鸿舞的伶人。
她一袭红衣,本如榴花欲燃般惊艳,而她却亲手狠命撕扯遍身的红色,裙幅已然毁裂,她却犹不能餍足,泄愤一般重复撕扯的动作。
曾记惊鸿(五)
裂帛声不止,她的珠泪亦不能止涟涟洇湿前襟,后被她一把抓扯开去。朱裙散落,露出内里一件月白衬裙,于月色下泛起泠泠清辉。
残红委地之处已有一把断瑟,岳山脆裂、琴弦崩断,是再也不能弹奏了。此间她形容狼狈,与湖心一舞惊为天人的少女判若两人。
少女终于发泄累了,抬手拭去泪水,忽闻身后低低一声:“南姑娘。”她惊得猛一回头,那可真是胭脂啼红、梨花带雨,啼痕未尽、香露淋漓。
淡薄的月光下,怪石阴翳处,站着一名男子,披裹衬、戴白幍,系带恭谨,手中持一方巾帕,微微探向前来。
示意女子拭泪的话,他翻来覆去也斟酌不出合宜的一句,总怕唐突孟浪了,因此脸上漫起微微灼热,凉风一吹,尤其昭彰。
他心里有些乱,讷然道:“南姑娘,夜里风凉,擦擦……眼泪吧。”说完便见面前的少女鼻尖又红了,杏眸湿漉漉的,只暗悔果然说错了话,立刻将帕子收于袖间,向她见礼,“失礼失礼。”
那少女拼命忍住泪,只是这般凌乱不整之状竟让外男看了去,心中羞愤无以言表。泪水决堤,如鲛珠断线,怎么也止不住。
男子将欲上前,少女抽泣着喝止:“止步!莫上前来,你何以擅自于他人之后窥伺!”
男子闻声止步,急道:“在下并非窥伺,只是沿湖散步偶闻姑娘饮泣,不知何故,便……来到此间了。”他神情虽急,语调却不温不火,十分和缓,“在下来此之后唤了姑娘一声,南姑娘伤心啼泣,似乎……并未听见。”
“你称我什么?”少女惊疑凝瞳。
“南姑娘。”男子重复了一遍,眼眸染了淡淡哀伤,“南姑娘遭逢惊变,误拨瑶瑟,在下不敢托大宽慰,然悲极伤身,还是希望姑娘能常向前看。”
“误拨瑶瑟”一词,极为含蓄,实则是不忍提及她流落风尘。
朱衣残破的少女正是南思,她面前的男子却是王伶。此刻她情绪敏感,任何言辞都能刺激到她,尤其王伶这样看似谦和的语气,到她听来,就成了隔岸观火。
她心中益发悲愤,泪水更是汹涌,抽噎声不能自已。
其实,入教坊司十余日,她已渐能接受自己落魄的命运。献艺时远远瞧见哥哥,她感到比任何时候都要慰藉,只是哥哥先前还停杯欣赏,后来竟不知何故离席,害她跟着心中慌乱,险些跳错舞步……
她并不畏惧一切功业顿成尘土,只是不愿用文艺和青春取悦旁人,那瑟,一弦一柱,那舞,一蹁一跹,她原本,只是想献给最珍视的人看啊。
现在……她怒视王伶,不但被不相干的人看了去,还来指摘她跌落尘泥。
南思于是愤然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就因为这身衣带、这顶纱冠?这些体面,就令你高人一等了吗?”
王伶道:“不……在下绝无……”话未说完便见她掩面提裙、疾奔而去。
“绝无此意。”后半句话他在口中喃喃,既而无奈一笑。
虞愔背抵怪石,仅隔一壁,将大致情节悉数听了去。虽则哀感顽艳,却也并未涉及什么阴私秘事,奇趣过了,顿生无聊。她心想在此地也耽搁了不少时候,走出石洞,夜漆星黯,唯湖面点点金光,映照远处无数错杂的宫道。血管一样,最终通向这座禁庭的心脏。
不知南衡归未,她恐滞留久了,席间有心之人生疑。遂循原路,回到席座上。
那厢,南衡已经回来了,一样安坐如常。玉衫玉瓒,其人如玉,清姿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