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为他贤婿洋溢的欢喜之色,想要确认这个名单里究竟有没有他贤婿的名字。
“乃是圣上的舅父,王商、王谭、王立、王根、王逢时!王氏满门,一日五侯,一门五侯!”
他的贤婿越说越高兴,每一条皱纹都盛着笑意,一时让我疑心他的名字确在其中。
舅父还是支吾着问出了我心中的疑问:“那,为何是大喜之事?”
他的贤婿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放下了茶碗,而茶碗仿佛也因这不知趣的提问而生了怒,发出了乒乓的不满声:
“一日五侯,岂非普天同庆的大喜之事?侯门富贵,那可是连县令,连郡守都远远不及。不过,汝等皆乡野小民,自是不懂。此乃两月前的旧事了,不过,吾心想,这般朝堂大事,乡野之地必是鲜有听闻。果真如此!”
“是,是,是,侯门富贵,自然是吾等小门小户之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舅父赶紧附和道。
他一着急,想破脑袋也只想出了这样一句奉承之言,只能反反复复用着。
他的贤婿得了这附和,眯起眼睛,又喝下了两大口茶水:“汝也知,吾干阿母,乃是当朝的骁骑将军第二子的乳母的表姑祖,如今这骁骑将军王根成了曲阳侯,其恩泽必然惠及家人门客,你说,吾等显赫之日,还会远吗?”
我虽不知他这般年纪,显赫之年与垂暮之年哪一个会先到来,但舅父点头如捣蒜:“岂非如此!岂非如此!”
他的贤婿满意地笑着,又让月儿添了茶水,他喝着这寡淡无味的茶,却仿佛饮的是佳酿,他的双眼不知是因为年老而昏沉,还是因为这奉承而陶醉,总之眼神迷离,似乎已经见到了这侯门富贵的恩泽降至了他的头上的这一天。
这一日没有到。首先到来的,却是月儿表姊的死讯。
她死在了回门之后的第二个月的一个雨夜,连同她腹中胎儿,一尸两命。
有人说,她的身上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也有人说,在前一日听见了声嘶力竭的哀嚎声与求救声。还有人说,她的夫君前头已经丧过三个新妇。前面三个,一位死于难产,一位得了疯病,一位死于急疫。如今是第四个。
不过,县令与县尉一致断言,妇人怀孕意外流产,以致身故,乃是常事,至于伤痕,家务劳作,磕磕碰碰,必是有的,何况无人看见。尸体早已入殓,邻人一面之词,或许只是眼花所致,把青玉看作了淤青。
而所谓哀嚎与求救声,不过是当夜的冬雷震震。如此种种,只能叹其命数不佳,没有福运。
她的孩子也没有福运,百亩良田,开阔屋室,连同鸽子蛋大小的玉石,流于无人继承,而指日可待的显达富贵,也同样后继无人。
——若是能够顺利降生,他便是骁骑将军曲阳侯第二子的乳母的表姑祖的干孙。
他们告诉舅父这个消息之时,他悲戚地流下了浑黄的泪水,在他们同他说,月儿与孩儿“没有福运”之时,他流着泪冲着县令与县尉点点头:“岂非如此?岂非如此?”
月儿的夫君很快为她置办了后事。
棺木用的是厚实的松木,虽然不及杉木与柏木,但比起乡人为早夭之人常用的柳木或是槥椟要贵重不少,足见其夫君的心意。
而他更是将鸽子蛋大的玉石,用作了新妇的陪葬,在众人的见证下,置于棺木之中。
虽然后来也有人争论,说那只是黄豆大小,但由于初冬有过惊雷,又起了大雾,一时看差了也未可知。
而入殓的衣服则是用了绫罗,虽然并非上好的成色,但一匹所费将近千钱。
丧宴更是讲究,听说待客所用的茶水,乃是来自几百里外的南山茶叶。
各处皆显出了良田百亩、侯门远亲的阔气。
吊唁之人络绎不绝,连县令,以及那位骁骑将军第二子的乳母的表姑祖也亲往慰问,并且她捎来了骁骑将军第二子的乳母的唁礼,唁信甚至是写在侯门才得用的一尺见方的缣纸之上。
当这些吊唁之人对舅父道节哀,盛赞这场后事的隆重与妥帖,称月儿能得到夫君这般爱重,是“有福之人”时,舅父只是颤颤地点着头。
他的泪已经流尽,只剩下了呜咽之声,从那呜咽之中又发出了一句:“岂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