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忽然嘲讽地笑了笑,“现在知道不要连累人家了。爷们在外头犯了事,连累的还是家里人。阿琅,明珠儿,我与你们说个笑话,从前我说居安思危,你们父亲说建功立业。我说京城的枢密使位子不好坐,坐上去的武将有几个善终的?不如继续留守边关。你父亲说身正不怕影斜,旁人坐不住的位子,他坐得住。呵,谢家入京才几年?位子烫屁股了?”
谢枢密使在儿女面前被老妻猝然揭破面皮,羞恼不已,“你糊涂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翻旧账。”
谢夫人咬牙道,“叫我如何装不记得。从前在边关过得好好的,非要蹚京城的浑水。身正不怕影斜,你坐得直,行得正,怎么陷浑水里了?”
谢枢密使恨恨道:“与你说过多少遍了,我和那辽东王毫无干系!这次是被朝中政敌陷害。”
“你和辽东王毫无干系,说给家里有什么用?你手中亏空的二十万两军饷去向呢?”
“二十万两军饷”六个字传入耳,不止谢枢密使哑了,对坐的谢明裳兄妹两个也齐齐抬起头来。
这次谢家之所以卷进辽东王叛乱大案,最根本的缘故,就是追查叛乱案时,意外查出二十万两军饷的亏空。
谢枢密使身为枢密院主官,说不清巨额军饷的去向;朝野渐渐升起风言风语,消失不见的军饷被私运去了辽东王叛军处。流言越传越广,三人成虎。
谢大郎君单名一个琅字,是家中长子,轻声道:
“儿子并非质疑父亲。这次彻查辽东王谋逆大案,意外查出历年发往边关九镇的军饷累计亏空二十万两。这笔银子真真切切,不翼而飞。父亲总领九边军务事,可知道其中线索,银两流落何处?”
谢枢密使苦笑,“我若知道军饷去了何处,此刻还会困坐在家中么。”
谢琅沉默了。
对于老爹的话,谢明裳却并不全信,坐在火堆面前,拿着母亲的铁钩子继续拨弄着残灰。
“爹爹和辽东王毫无干系,女儿相信。家里人也都相信。”
但京城房价极贵,谢家开销又大。她最近都在想,只靠父亲的俸禄,怎能买得下这么大一间好地段的宅子,雇得起那么多的仆妇小厮,再加上二叔那边的供养花销……
谢明裳眸子里带出探究之意:“爹爹手里不翼而飞的二十万两军饷,到底去何处了?军饷巨额亏空,当真毫不知情?家里没有外人,爹爹给个实话。”
谢枢密使这下当真又急又怒,脖颈上青筋都浮出。“……你老子没有贪污军饷!”
“老夫只不过按京城的惯例,收一点地方将领官员的孝敬罢了!地方上棉衣多要几套,军械多领几支,米粮多拉走两车,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谁知查出二十万两的窟窿!”
谢明裳:“哦,所以是收了下面的孝敬,平日里睁只眼闭只眼,整出一笔糊涂账,替人做了冤大头。”
父女倆面面相觑。
隔片刻,谢枢密使又愤然道:
“自古武将难善终。你老子军功第一,‘功高盖主’四个字你没听过?老夫想明白了,没有辽东王谋逆案牵连谢家,还会有旁的大案牵连,谢家迟早有今天!”
“女儿知道。女儿不悔做谢家人。”谢明裳直视她父亲道:“爹爹无需跟我说这些,去跟娘说。娘跟着爹爹半辈子辛苦,没过几天舒坦日子。”
谢枢密使哑然良久,长叹一声,从墙边的武器架上提下一把木刀,转头对谢夫人道,
“总归是我对不起你们。谢家不知还能团聚几日,要打便趁今日打吧。”
谢夫人拿刀背狠打了他肩背几下,抛下木刀,捂着脸跑进正屋。
庭院里一片静谧,只剩头顶木叶沙沙声响。
谢琅默不作声把火里的残纸都收拾完,熄了火。
谢明裳问,“该烧的都烧完了?阿兄,爹爹,我去看看娘。”说着站起身。
但黄内监今日领命来谢家,看在谢明裳主动归家让他可以交差的份上,黄内监愿意卖个面子,在前院等候少许时辰,并不意味着他愿意长长久久地等下去。
紧闭的内院门很快被敲响,黄内监扯着嗓子高喊:
“日头过晌午了。寻不到谢家妇刘氏,不能耽搁了宫里的正事。谢家两位小娘子,谢五娘和谢六娘,还不快快出来,验明正身。”
庭院里的谢家父子齐齐吃了一惊,站起身来。
“这厮胡扯什么‘验明正身’,又不是上法场。”谢琅低声道。
谢枢密使面沉如水:“以不变,应万变。出去听他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