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阮清闭目凝神。她分明立在原地没有动。天边的流水林木却在飞速后退,直向无穷远方,接壤浮天水送。于是,那些最刺骨的风肆意流过耳边,呼啸卷来无边暗夜。这是比人间夜幕更胜几分的墨色,没有星辰,没有月色,只有无边黑暗,似乎迈入永夜之中。这暗夜袭来,仙门的人便失去了视野。尽管都知道他们之间相隔不远,可人在黑暗中的情绪还是会被放大数倍。那些魔气雾化,翻滚着从远处涌来,直到阮清身后。谢晋元不回头都知道,那些黑雾中,必然有他百年来未曾相见的老友。他压低嗓音,控制住激动的情绪:“他们刚醒,恐怕不宜在此地开打。”阮清点头,她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她实在按捺不住暴戾的情绪,只要想到那个人可能会怎么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痛苦着,她就抑制不住血液里的冲动。她顺着心意,召来诛邪枪挥出。这一枪,力拔山河。还是烂柯山那位以音障迎击,这一次,两道力量相撞,在空中炸开。天上抚琴的音修登时断了琴弦。变故就发生在这一刻。黑暗中,数只银蝶在背后集聚,汇成一道锋利银芒袭向阮清。谢晋元大喊一声,操控着黑藤去相救,却始终比不上那银蝶化刃的速度。阮清还在正面对付仙门各家掌门大能,眼看来不及躲闪时,有人推了她一把。她错身回头看去,竟然是周衍风。那银芒偏离了心膛半分,穿透身体,血立时染上了白衣。阮清有些无措。她不知道重来一世,这个人为何失了记忆,转了性子。过去种种对峙眼红,被这推开的一掌消散不少。周衍风生生挨下这道死角里劈来的剑风,他抬眸时,却只在阮清眼中看到疑惑。他跪地,终于忍不住自嘲笑起来。仙门初时联盟,他听到有人在玄弥明净中破口大骂。说这魔神苏醒,竟还蛊惑了清凉殿的裴小真人,以致这位符师自发葬送本命物,弃修三十三重蝉,就为了破开仙门在剩余中书石上的手脚,给她留下一线生机。甚至,他下落不明时,还染上了鲛人泪的母毒。周衍风以为,这都是裴逸的一厢情愿。当初他们在玉清峰下匆匆一瞥,又在议事殿上有过几秒对视,他就清楚这个人的心思。就像对方也看清了他的心思一样。可如今真的见到已经几乎完全魔化的阮清,他这才明白过来,一切都是自己在自欺欺人罢了。阮清看那个符师的眼神,与看别人不一样。而他,也只不过是个可笑的别人而已。他垂着头,让人辨不出眸中情绪。一手捂在心口血迹上,语气如常:“先撤回去吧,不是还要找他?”阮清眼中终于有了波澜:“你知道他的下落?”周衍风从没有觉得说话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他替你扛了中书石上的反噬,修为应当是已经废了,而且中了鲛人泪母毒……”他想说即便还没死,应该也不远了。现在找个地方躲起来,怕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那副样子。可阮清却连忙打断了:“他还活着!”她想起以前落星河闲时曾与她探讨过药理,说天下至毒能制天下至圣之物。譬如蚕丝天的制衡之物便是虎节鞭,极寒大阳,相生相克。是以,再毒的鲛人泪也一定有的解。于是她又加重语气补充道:“只要活着,把这天地翻个个儿,我也能找到他。”周衍风默然。此事已经没有他插足的余地。他觉得比起剑风伤及的创口,心中更有千针来袭,越缩越猛裂。他不愿让阮清觉察,然后再对他生出任何能够伤到他的期待以外的情绪来。于是,强忍着挥出一道气风:“今日一别,多保重。”阮清没料到周衍风来这一出。她还想问问他的伤势,分出一些上等伤药来。被这一掌推到谢晋元怀中,她来不及反抗,被拖进了退去的永夜黑雾中。“若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希望……魔尊还能记得这个师弟。”周衍风最后的呓语被黑雾弥散。他近距离接触了大范围的魔气,想起一些记忆中从未有过的事情。那时候,他也是仙门高高在上的剑仙。他也曾是如此草菅人命,自视甚高的无情仙尊,也曾对他捂在心口不敢诉衷情的人因爱生恨,最终害那人被封印百年,自散魔相天地间。还有周家门派虚渊,也曾有一道青衫身影嘱咐他:杀干净了,安在妖魔头上。那些黑雾不过只是让他看到了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