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和帝拿不住帕子,吞吐的气息像是随时要断掉:“弑父……弑君……千古罪人——”
“父皇息怒,儿臣谨听父皇教诲。”凤丹堇拿雪白帕子拭朔和帝嘴角的血迹,动作轻柔,声也轻柔,“但有一句父皇说错了,古往今来有哪几个帝王是干干净净坐拥江山的?弑父弑君者不知凡几。不过是胜者为王,乱描史书,罢了。”
“是儿臣亲笔下令,将刺杀父皇的主犯凌迟处死在午门,提刑台上的血至今没有洗干净。儿臣一番拳拳孝心,天下人有目共睹。”凤丹堇丢下帕子,“今夜诸侯谋反逼宫,儿臣自当与父皇共生死。”
长庆廿四年五月初三,是史册记载朔和帝在位的最后一日。史官笔录,天不佑朔,上东鲁番合兵夜伐华台,帝驾崩。新皇登基,承国号朔,年号丰启。
丰启年始,盛世来迎。
帝剑斩诸侯,兵固边疆,于庶务纳谏兼听,于民生减赋轻税,重文兴武,广开科举。
招贤不问门楣,纳士摒弃前尘,庙堂文武官榜上,群星闪耀。
其中为后世不尽溢美词传颂的,有百年付氏于风雨摧折后最极致的荣华,大朔朝第一位女相。
付相,政绩之辉煌,百官之表率,五年登顶礼部,十载官至拜相。而一切的,始于长庆末年兵戈交战的西华门前。
后来事是后来事,青史人未见青史。
付书玉站在长庆廿四年五月初三的夜里,西华门的侧巷中,与燕故一对峙。
燕故一道:“真是有趣,陈州之时,你也为蔺知方求过一回情。”
“他可怜。”付书玉想起那一道跪在雨中的身影,“他在雨中跪了一日一夜,我心有不忍,替他撑了片刻伞。他该是很累很冷了,脸白得像纸。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为官不廉不正,是万民之祸。他要为蔺氏洗冤,要去求功名,要为万民洗冤。”
“凭他?”燕故一冷哼,“螳臂当车,愚不可及。”
付书玉不认同:“大人,蔺知方虽与你同等遭遇,受尽冤枉迫害,却仍有一片赤子之心。”
燕故一听出些别的,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在骂我?”
付书玉摇头道:“大人你为陈州遭祸的百姓请命,为蔺氏全族洗冤,事事都为民生福祉所求。若有谁敢说大人不善不慈,书玉绝对要骂那人有眼无珠。”
“蔺知方的赤子之心,是冤罪加身之后,他不困守过往,不自卑自悯,不对所见不公视而不见。哪怕他之言之行实在微不足道,哪怕他所求的公正或许太过苛刻,甚至于如今的世道永不可能实现。可正由于有他这样的人,行我们不敢行之事,求我们不敢求之事,在这世道下夹缝求生的所有不幸不公,才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盘古之斧定乾坤,清则清,浊为浊。今不见盘古,但见世人蝼蚁之功。”
燕故一重复着蝼蚁之功四字,“你是来劝降?”
“我知道定栾王的选择并非就是大人的选择。”付书玉道,“可倘若今夜后诸侯不复,权柄尽归于皇庭,大人又该何去何从?”
“你来问我何去何从?”燕故一忽而被激起满腔愤恨,“说他薛氏满门无辜,当年我燕氏难道就是罪有应得吗?慷他人之慨博一句美名,收拢人心,科举已然为她分占无数朝野势力,世家也要在她的手段下不战而败。这些都不干我的事,却要我燕氏做这场买卖的陪葬。”
燕故一斩钉截铁道:“我不降,我绝不对此等人俯首称臣。”
“大人,从前我们说门楣之祸,世道迂腐不容,你便将所有牵拖负累全都抛开。”付书玉来时匆忙,发髻被风刮得蓬乱,鬓间挽翠摇摇欲坠,“大人觉得你抛开了,然而你一直被困住其中。”
燕故一瞳孔振颤,张口数次:“你在说什么?”
“我说生者永堕炼狱,不得善终。”
付书玉重复那年地牢中的这句话,她此刻厌极自己当初只为求得庇荫,真真一语成谶:“我说大人你把一生都押在了这句话上面,因为你是唯一活着的那个人,你何其不幸,注定要背负所有血债。”
付书玉眼眶泛红,像是要落泪:“可是这么久了,还不够吗?”
燕故一伸手摸一摸她这双会骗人的眼睛,笑了一声,道:“你改变不了上头主子的决定,便要拿这些话来哄骗我,是吗?”
付书玉极其坚定地看着他,道:“大人,没有别的出路。殿下要继大统,科举新荐根基未稳,绝不能在此时与世家撕破脸皮。殿下已经竭尽全力,然而并非所有都能保全。”
“所以要我燕氏做陪葬。”燕故一满面淡然,“可以,将我一并葬下便是。”
付书玉紧抓住燕故一袖口,不让他走,“薛怀明等主犯皆处决于午门,九族男丁终生不入科举,薛氏永无翻身之日。而燕氏清名已复,大人仍要血债血偿,可如今世道就是不公,把你填进去路也平不了,你到底懂不懂?”
燕故一扶正她鬓间挽翠,凉意留在指腹,他道:“我未必会输。”
付书玉:“你赢不了。”
巷中骤静。
付书玉看清他神情,不敢置信:“你明知赢不了,仍要来。”
燕故一仍是笑,他竟还笑得出来:“所以说你多聪明,你选对了路。既然已经做好选择,今夜你更不该来与我牵扯在一块。”
“因为我要拿你去挣官位品阶。”付书玉忍无可忍,发了狠咬牙说出这句,直视燕故一错愕表情,“你这个蠢货!”
措手不及,平生第一次被骂蠢货的燕故一:“蠢、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