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知方磕头谢恩:“谢摄政王。”
“三公皆要守正避权,如此,六部搜查无主。”上位者无视满堂惶惶然凝作实体,铁了心要翻搅乾坤,“定栾王,可能为本宫担此一责?”
群臣无声,齐齐看向最前首衣着金红蟒袍的那一人。
玄武庭正临昭清殿,金顶上云开破晓,阳光刺进今安的眼。与今安并肩而立的凤应歌,全程未发一语,在今安经过眼前时向她道了声恭喜。
目光向前,蔺知方正戴冠起身。
这粒小小变数,以一己之力,撬起了大朔朝摇摇欲坠的金玉壳。
烏夜啼(二)
以三公清誉正朝纲,冠冕堂皇,实则与失权软禁无异。三公管束六部,庇荫者众,枝干底下盘结脉络,脉络据地之广,连根拔起后便是一方鸟兽沃土同殃。
悬于头上的那柄铡刀,在群臣惶惑不安的目光中,烈火烧细绳索,须臾就要下落劈断颈骨,身首异处。
付襄刚接下彻查府邸职务的摄政王手谕,散朝时,以往拥簇他来去的一众下臣已然避他三丈外,不小心目光对视,每个人都不敢接下,慌忙转头。
树倒猴狲散。
付襄满腹郁怒,面上仍是平常,等到人走光了,才一路出玄武庭长阶,在出宫必经的宫道上,见着有人在等他。
近来风头颇盛的连州都督。
当年跪在府前满身褴褛血迹、拦他轿子哭求的小小孩童,长成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年。十来年岁月变换,故人的风姿迭现于幼子身上,付襄恍惚间好像认错了人,脚步停了一停。
停下的一时半刻,燕故一径直向他走来。
此子一看就是来意不善,付襄冷哼一声,道:“昔年燕氏满门下罪,人人落井下石。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怎么,燕都督今日也是来看老夫笑话的吗?”
“大司徒言重了。”燕故一端端正正对着付襄行了个揖。
付襄避身让过,“燕都督今非昔比,老夫万万不敢受此礼。”
燕故一直身掸袖,“大司徒何必自贬。昔日我两位兄长战死边疆,父亲为证清名撞柱而亡,家中独留老弱幼子,受尽天下骂名,或含冤惨死,或流离千里。大司徒如今身在高位,手握重权,多的是部下前赴后继,为你鞠躬尽瘁——”
说到这,燕故一抬目看付襄,见他脸色寸寸白下,有些不解,“大司徒可是身体不适,瞧着面色不佳啊。”
青年生得高,又值气盛之年,不压眉不横目也是一派凛然,气势逼人。付襄往日自称老夫,载满声誉,不曾认老,突然在此时被眼前年轻人称托成老树,朽气丛生。
骤临大落,亦不肯在此等不善后生面前认输,付襄拔直了腰,道:“你燕氏来往诸侯封地,贪赃枉法在先,意欲勾结谋反在后,人证物证俱在,种种罪有应得,诛九族亦不为过!本官一生为国为民,不过一时为歹人构陷,汝等如何能与本官相提并论!”
这番话对燕故一来说无异于诛心之语,付襄深知。家世清誉是大丈夫的立世之本,比性命还重,哪怕如今他燕故一爬得再高爬得再快,也洗不掉他生为谋逆氏族之后的污名。而他付襄即便被夺权夺职又如何,清誉仍是他的根骨,清誉一日在,他付氏就倒不了。
根骨撑足付襄的底气,足够他方才在朝上接查令、经受百官目光拷问之时面不改色,也足够他走过明日注定黑暗的路程,这些都无需惧怕,他定能撑到水落石出、光明重现的一天。
“呵。”燕故一笑了一声,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付襄因他莫名的大笑微愣,而后气得面色涨青,太阳穴青筋鼓动,横指他问:“你笑什么?!”
“我笑,当然是因为你的话太可笑。”燕故一止住笑声,目光倏忽冷下,“你们这群人,将声誉看得这般重,为此可供出满门性命,更不惜群口讨伐被污蔑谋逆的无辜人,只看名声,不重真相,迂腐至极,可笑至极!你为保清誉煞费苦心,还不是沦为上位者玩弄权力的附庸品,今日你是肱骨臣,他日改朝换代,你便是前朝余孽!是忠是反,全看后世史书如何改你。你生前如何算计,到头来不都是一场徒劳吗?”
“我父亲也曾是你们当中的一员,一生为一虚名呕心沥血,二位兄长的性命也被他投进去,家国难两全,他什么也没得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翻手生,覆手死。大司徒,你今时今日又与我燕氏当初,有何区别?还不是束手无策?还不是引颈待戮?”
付襄面色铁青,手指与嘴皮都颤得厉害,“你满口猖狂大逆不道,不忠不义不孝,老夫定要、定要到御前参你——”
“去,去参。”燕故一神色讥诮,说,“我早已看透声名之累,若我要洗冤,北境之功早可令我重振门楣。可门楣门第这些有什么用,官官相护,替罪羊好找得很,构害我氏族亲人的始作俑者仍在逍遥法外,你们这些一言定人生死的趋从者仍然事不关己。”
付襄被他言语中的利刃逼得连退两步。
燕故一站在原地,不笑时唇线平直,十分冷漠:“我父亲母亲受尽迫害含冤而死,我燕氏男子尽枭首女子从婢妓,也全都不得善终。我岂能让始作俑者痛快认罪,快刀砍头都太便宜你们!我要让你们这些人都尝尝他们当日所受的苦痛,千夫所指,众叛亲离,穷途末路,求死不能,一桩一桩,都要尝尝滋味才是。”
言语狠辣至此,反令付襄陡地清醒过来,“今日朝会蔺知方所言,就是你指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