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书案旁,他俯下腰一瞧,画得不成样子,只是胡乱勾抹了几撇,朱红的墨叫昏烛一照,又似缥缈的纱勾勾缠缠地挽在一起,碎乱得又似掌心的纹线,蜿蜒着注定宿命。他注定是要死在她手里的,她也注定逃不过他的手心。“画的什么?”他撑了一只手在案上,歪着脸看她。箫娘朝纸上轻瞥,不甚在意,“我也不知道,才叫你来看看嚜。”她将笔调皮地一抬,在他脸上打了个弯勾,旋即半真半假地惶恐,咬着笔退半退半仰地笑,“哎唷,对不住,我不是有心的,谁叫你凑这样近?”正画在席泠眼角下,像女人的斜红妆,只勾了一半。朱红的墨映在他苍白的脸色,好像窗外的月换了颜色,镌刻在他的皮肤里。他抬着手背蹭一蹭,墨干得快,没蹭下来,只好向她兴师问罪。可那目光却是另一种发狠,浮着火星,烧着一丝慾。他握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抱到案上,“我不在家,你是不是闷疯了?”不知是说她画了他的脸,还是意指其他,反正凑得近近的,咬着牙关,“折腾我?”箫娘没懂他话里的深意,绞着一缕散下来的头发,佯作怯怯地闪避眼,“都讲了‘对不住’了嚜。”旋即又丢开笔,捏着薄薄的袖口去搽他额上的细汗,“哎呀,你热呀?瞧这汗,快把外头衣裳解了。”说着放下手掣他的衣带子。席泠由得她,凑在她红得似一抹绮梦的嘴上笑,一手卷进她的裙。他心头惊了一惊,眼愈发烧起来,“你没穿里袴。”箫娘抵在他的鼻尖,不以为耻地笑一笑,一个指端不知不觉地由他的耳廓往下划,“我不要命,我作死嚜。嗳,你再查检查检我还有什么没穿的?要是不如你的意,你想想,要怎么罚我的好。”紧着叮咣一阵动响,席泠扫尽了案上的一切诗书,心难自抑地急色,因此动作难免紧迫。仍有些未扫尽,烫着箫娘的背,她背贴着满纸的文章,感觉很奇妙,好像是在最严谨的圣学里,她煽惑了一位正直的书生,为了她这个祸水,抛弃了他所学的道理教条,向着本性里下坠。这张桌成了野火堆,烫着箫娘,赤腾腾地烧起来,烧在她外头,里头,四面八方。乃至将整片夜,也烧成个荒霪无边的世界。直到五更鸡鸣,席泠一夜未睡,又要起身往衙门里去,简直忙得分身乏术。屋里昏昧暗烛,箫娘在枕畔蒙蒙地看他,觉得他今番格外不同,暴戾得好像真是要杀了她似的。她仰起头,又望见那头满地的书摊着,她的确“该死”,连密密麻麻看不清的字似乎都在讨伐她的罪恶,罄竹难书。她忽然羞愧起来,掣了被子罩住脸,呜呜地在里头哼。席泠正穿戴,听见声音瞥眼睨她,“是有哪里不舒服?肚子疼?”箫娘掣下被角,仰面瞪着他,“咱们做过什么,瞧那一地的书,怎么对得起圣人?”“你这会又想起对不住圣人来了,那会怎么不说?”席泠笑笑,带着疲态落在床沿上,将她连被子搂起来抱在怀里。亲密之后,总有种芜杂的感觉,又好像是抱融了他的另一半生命。又好像她是为他所占有与统治的生灵,他既然是她的主宰,就不能让怀疑轻易摧折她对他的信仰。因此,这些感觉驱散了他昨夜心里的疑影,他没去问,只问起虞家的事:“你说的那桩事办得如何了?”箫娘偎在他肩上心满意足地笑,“差不离了,我看人不差的,那个蔡淮绝对不负我所托。不过人家既然帮了咱们,我也是应承了他的,他在南京做买卖,与官府衙门打起交道来,你可得照管照管。”“哪个蔡淮?”箫娘来了兴致,端正了一气告诉他听,说得兴致勃勃,不见困倦。席泠听完,才晓得郑主事说的那“奸夫”正是这蔡淮。原来一场虚惊,他一时松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你一向从没个避忌,怪道有人到我这里来告你的状,说你趁我不在家,在外头与人有些首尾。”“谁说的?”箫娘诧异须臾,逐渐提起一腔子火来,“谁背地里嚼我的舌根?我倒要叫他来跟前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哪只眼见我偷男人了?!好端端的,没得叫他坏了我的名声不说,还挑拨咱们夫妻,看我不骂得他个狗血淋头才罢!你告诉我,谁说的?!”席泠只怕她闹起来,不好告诉是郑主事的话,只哄她,“就是两句风言风语,我也不曾当真,犯不着动气。”箫娘坐在脚跟上,眼珠子锃锃地将他照着,“你真一点没信?”席泠在她的照耀下,有些心虚。谁叫她那双眼,恰似窗外一点发动的天色,在浓雾里能透杀一切“心怀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