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得箫娘噗嗤一声笑,剜他一眼。可转眼嘴一瘪,又似要哭的样子,“怎么办呐?!人家真要告到皇上跟前,我算个什么?一个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还不叫你把我休了娶她去?我告诉你,我可不依!真要如此,少不得我雇两马车跑到北京,吊死在皇上宫门口!我叫皇上他老人家夜夜做噩梦!”说的都是无能为力的玩笑话,她也心酸得只剩这么些玩笑话可说了。其实他们心里都分外清楚,他们不过是这麻木人世间的两只蚍蜉,妄图撼树。席泠也叫她逗乐了,苍白一笑,“但凡君王,手上沾的血无数,你的冤魂,只怕还挤不进他的梦里。”他将她搂到怀里来,仰头看天,残阳欲断,天色将晚将落。遥山天际,瑰丽的晚霞被竹影摇碎,彷如一片裁得零碎的艳丽浮光锦。箫娘在他怀里沉默着,他也沉默着,好一会,两个人似面对动荡世事的一场默哀,满是酸楚与无奈。想起来不免有些泄气,不论席泠如何鹏路翱飞,牺牲了什么,官居几何,总也冲不破压在他们头上的天。那是片九重天,闯过一重,又是一重。他有些觉得对不住她,在她头顶噙着遗憾的笑,“这时候,暂且不能触怒虞家,先这么僵着,等我赶在老侯爷上疏前想个法子出来。咱们的喜事恐怕就不便大张旗鼓操办了,或者你再等等,等虞家这阵风过去,咱们再办。”叵奈箫娘抽了身,端端正正地凝望他,“怎么不办?关起门来,咱们自己办!我偏就要嫁你,悄么声息地,咱们敲他个闷棍!要拜天地、要吃合卺酒!倘或往后咱们真散了,我从南京告到北京,告你个负心薄情郎,告他们倚势仗贵欺我孤苦,就是告到阴曹地府,我也是堂堂正正有话讲!”席泠以些微苍凉的眼静静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态度,这一刻,令他倏地想起仇九晋来,好像对他的执意有了刻骨的了解。箫娘也不过只是个女人,这世上美貌婀娜的女人比比皆是。今天的肉身枯萎,明日自然有新鲜的生长起来。一向有权势的男人从不缺女人,为什么单单对她念念不忘?追根溯源,他寻到了爱她的原因。由另一方面注释,她从不单单只是个女人。她是凉薄人间的烟火,是轰烈红尘的剪影,也是一点万世不灭的热切与良心。她有善有恶,有贪有痴,好的坏的,统统在她身上调和。其实,她只是拨开这世间一切因果所铸成的繁芜万象后、显露出的那些微小而平凡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她是世事本质的照影,是一朵美丽镜花。在她带着赌气成分的坚持里,席泠点点头,“好。”然后笑着搂回她,珍重地亲了下,“只要你往后想起来,不怨我没有轰轰烈烈迎娶你就好。”箫娘却想,他也为了她,竭力周全,从未妥协,拼到他有些疲累,仍不松手。这难道还不算轰轰烈烈?哪怕他们只是浮世里的尘埃,业已在光线里跌宕过,足够轰烈了。由这“轰轰烈烈”的情状里展开想象,箫娘心窍忽动,灵机一转,眼珠子烁烁地亮起来,“依我说,咱们该拜堂拜堂,不要宴请宾客,只请何小官人与绿蟾来作个见证好了。面上,你还是周旋着虞家,底下的事,交给我办。”“交给你办?”席泠笑着怀疑,支起一条膝盖打量她,“你能有什么法子,未必上京告御状去?”“呸、你也太小瞧了我些,我什么身份,上京告御状?只怕北京城还没进,先就叫人摁住了。”箫娘乜兮兮地斜着眼,默然想一想,越想越开怀,笑倒在他怀里,“你别管,这事情我心里已起了个主意,只是得细细周全一番。”席泠仍旧怀疑,箫娘拍他胸膛一下,“横竖事情成与不成,咱们都是把虞家得罪狠了,要想不得罪他们,除非你真给人做孙女婿去。再说了,就算不成,你都要替我兜着,还有什么丢不开手的?”这样一说,席泠倒也开怀了,“在理,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替你担着。”箫娘亲在一脸疲态的脸上,颤颤的睫毛底下,两泓清波,“那你就别管了,只管安心忙你的事去,等事情办出些眉目,我再细细对你说。”后头席泠果然丢开不管了,箫娘讲得不错,横竖事已至此,只要不应,都是把虞家得罪狠了,不如放她去折腾。他仍旧一头扎进那绵延的长河里,垒堰筑堤,除了愿它能抵挡潮汛,也愿它能为他阻挡汹涌世欲的侵袭。他的心,像绵延的上千亩田地,退守在岸。箫娘亦拿出背水一战的决心,坚守着她来之不易的幸福。男人女人,世界不论几多繁杂,也无非只有这两种人,人之所欲千百种,也不过以情为根本。恰好她简单的头脑里,存着最直白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