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泠毫不动容,一句没言语,似乎没话同她说。她又不禁有些凄惶,有些口不择言,“说说你为什么,不能爱我?真的,请你由衷地讲一讲,泠官人,我自己怎样想都想不明白。”她仍然要加“不能”二字,固执地将他的“不爱”套上个情非得已的缘故,好像有些身不由心的苦衷一般。席泠却是半点苦衷也无,甚至变了脸色,眼色一度比一度难看与不耐烦,“我也说不清,但你一定要问,我只能告诉你,你对我来说,像锦绣繁荣的人世,处处皆是软红香土,瞧着很美。可我清楚,这只是人间的一个障眼法,是虚构的。天下还有饿殍遍野,浮尸千里。我这个人,不大喜欢浮华的假象,我还是比较喜欢实在真相。”瞧,他如此睿智,轻易就看透了她。露浓向着槛窗款步前走去,缓慢得仿佛挣掮着一把情枷恨锁,抱着微冷的身体斜倚在窗上,“这世上分得清什么真假?我不懂,我哪里不好?连个箫娘也比不上?”可有一点,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对了。她软红香土的皮肉底下,的确是荒芜。她饱读了诗书,从书卷里知道国土的大小,山河的秀美,甚至连说不清的感情惆怅,诗书里也有相应的词句描绘。但那仅仅是别人的描绘,事实上,她走过最远的路途,只是从北京到南京,在车轿里,透过一扇雕花木窗打量天地,天地如此窄。她经历的一切变迁,都是别人的故事。她的日子安稳得乏味。席泠实在不能体会她庞然的空虚,只是当提起箫娘,他漫不经意的眼里凝了神,说出的话也坦荡,“人与人怎么去比较?不能相提并论。倘或非要有个答案,那箫娘在我心里无人能比,仅仅是在我心里,但足够了。”正巧并行的船上,秦家的几位奶奶太太在窗畔赏月,瞧见了露浓,正要招呼。露浓悄无声息地在唇上比了个手势,转过身凄怆地凝望席泠。他仍屹立在山水淡雅的屏风旁,脸上的笑意,仿佛散场后空空的戏台,繁华似途径他身边的一缕风,他始终落寞又澹泊,对一切无所谓。所以他不知道,他残酷的、刀锋似的言语,格外打动着露浓。她终于领会,她爱他,像爱一段久远历史中神秘的传说,他是轰动过、最终又零落的故事。她爱着他,仿佛自身也就化为了这段传奇的一部分,轰轰烈烈地参与随他,大起大落地伤过与痛过。她是享受伤痛的,伤痛起码饱胀。席泠将话说得明白透彻了,就朝绮窗上望一眼,“请小姐叫船靠岸,我家中还有要紧事,恕不奉陪。”露浓也向窗外望一眼,朝丫头递个眼色,两个丫头便“此地无银”地一扇一扇阖拢了窗。喧嚣隔断在外,舱内蓦地静下来,隐隐的欢声围在寂静之外的另一番天地。那番天地里,妙妓妖娆,公子多情,琵琶轻薄,唱词霪靡:“最是烟月时节。鸾笙凤笛起,郎妾相斜。星月儿照不尽秋凉夜,衣衫儿偏偏叫风解。画堂稍合,珠帘轻掩,红帐香枕,影儿半显,雀舌往檀口再进些。”唱得人浮想。偏这里也有一位公子,倾圮却不在意的气度。越不把人放在眼里,越叫人想臣服。船底的微浪摇晃着舱,露浓仿似深陷在一片凄然的慾海,浪是惝恍的,缠绵的,拍在她心窝子里,惊心动魄。她猜测着他口里的要紧事,低婉柔媚地笑着,“大节下的,官人还有什么好忙的?再要紧的人或事,也放一放罢,要晓得保重,可不要过于‘操劳’。”此夜花好月圆,自然是夫妻团聚的时刻,这“要紧事”,在蒙蒙的月色里,显得暗昧旖旎。她不该去想,却忍不住去想。想来,又是一点锥心的快乐。她走得近了,差一些贴在席泠胸怀,但又止住了脚步,或许尚有什么是她不能冲破的。席泠见她红上桃腮,舱外是不避男女之慾的秦淮河,他怎么能不了解这是个色慾陷阱?于是谨慎而轻蔑地笑着退了一步,“多谢小姐。可我‘操劳’的是我自己身子,操劳在什么人什么事上头,实在犯不着小姐来费心。”后头却并不似他所料,露浓再未有过分举动,就立定在那里笑着,“说得是,我不过是随口劝劝。”俄延了些时候,露浓便咐船靠了岸。席泠在虞家几个家丁骇异的目光里登岸归家,尚不能察觉,身后黑暗的河水酝酿着惊俗的流言。往后一月,流言由秦家几位太太奶奶的几片朱唇里流传开。起初还算如实,是说中秋之夜虞家的小姐与席大人同乘一船,孤男寡女,叫人瞧见了,便心虚地关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