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娘见她发怔,自己也有些发窘,既怕她难堪,又隐隐痛快,“瞧他这样失礼,没瞧见姑娘站在后头呢,姑娘可别见怪。”事情一点一点露出来,露浓也不能避讳了。她扭过来,端丽莞尔,“你们……?”“啊,”箫娘心里暗涌滔天,面上从容镇静,把不自然变得十分自然,“我们成亲了。”这比方才席泠那番举动来得更为惊吓。露浓满目悚然,圆睁着眼怔了片刻,“什么时候的事情?”声音不知不觉地,变得比平常更细,显得有些尖利。箫娘瘪着嘴,乔作淡然地摇着扇,“就是前几天的事情,衙门里上了户,还没行礼。正打算拣个日子摆酒行礼呢,倘或定下来,姑娘可千万赏光。”在这片刻,箫娘的一切笑与客套,对露浓来说,仿佛都是嚣张的愚弄。她在袖中攥紧了手,好似一手攥住了滔天的恚怨,险些将那条绢子攥碎!怀着忿忿的酸楚,攥得指节发酸!发痛!可她又与生俱来一种世家千金的柔敛,天大的惊惶都不能令她失态。很快,她放软浑身的筋骨,笑了下,“自然要来的。就送到这里吧,我去了,改日到我家去坐坐。”露浓捉裙跨上三级石磴,跨出朱红大门。天比先前又压下来一段距离,满是浓厚的红云。红云底下,是跟来的那班仆妇,一个个穿着大蓝大紫的绫罗,静穆地围在软轿四周,其中一个打着轿帘。轿子三壁镂雕着花窗,露浓低腰坐进去,起了轿,把她高高地抬起来,一并抬起她险些在箫娘跟前破碎的端庄与骄傲。此刻那些尊严重新汇拢,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痛与恨,更多的,则是一种凄怨的不甘心。这大约是一个千金小姐的为难之处,她的价值一早得到了哄抬,再要多的价值,只能从男人身上获得。但偏偏他的眼里瞧不见她,令她一向的荣耀,成了尘埃。于是,透过那些雕花的密孔往外瞧,席家的朱门在她眼中,像团火红的、烧心的执欲。归路难(九)当日露浓归家,将席泠与箫娘落了户籍的事闭口不提,只陪着她祖母说了席家新宅里情景,便回房歇息。一更的竹梆子在哪里响,哒、哒、哒地,间歇长长一段,像个将死之人的气喘。夜阑静。露浓向丫头要茶吃,未几丫头端来,暗观她面色,不由轻劝:“姑娘少吃两口,这时候吃这些茶,又不知何时能睡。”露浓不听,狠狠呷了一口,吃得急,呛得咳嗽了两声。丫头忙上前来抚她的背,躬着腰,提起白日的事情,“泠官人与箫娘的事情,姑娘为什么不给老太太漏个风?”露浓默着,倚向窗台,廊外的芭蕉被月亮照出浓重的影,扑在柱子上,鬼魅婆娑。她心里也戚戚怨怨的,似个鬼魅,“祖母一向心高气傲,倘或说了,她老人家无非生些时日的气,背地里狠骂他几句,也就丢开手了。”虞家上好的门第,她又生一副倾城之貌,老太太从前就常说:“我们露浓这样的才情品貌,哪个男人配不上?只有我们拣人家的,没有人家挑我们的,冷眼选,不要急。”不急不急的,一晃四五年,就空将芳华岁月虚度了。她又不似男人,有宏伟心愿需要用大把光阴时间去实现,她只是闺阁中的小姐,天地太窄,转来转去,光阴都是与情爱磨缠。丫头咬着牙关空叹,“也不知箫娘哪里好,泠官人那双眼就只在她身上。一个大字不识的村妇,就会说两句讨好奉承的话!这些都不去说它了,只说她与泠官人的爹,分明是叫他家买去续弦填房的,搁在屋里那样久,难道白搁着?哼、我却不信,放块肉在狗嘴边上,岂有不吃的?这样个不清不白的人,乱糟糟的干系,泠官人也不嫌!”这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股怨念,只觉心里一百个不服不甘,想想那两个人搂抱在一处的情景,活脱脱是卫玠抱个丑无盐,恨不得擎把斧头连皮带肉地将人劈开!露浓扭头睃她一眼——丫头,又是个不明不白的丫头,她们都没差别。她很快就用海纳百川的雍容态度在心里由衷原谅她们的妄想、与席泠的冷漠。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席泠是在与她斗气,别的都不值当她生气。大约在她心里,她与他才是旗鼓相当,棋逢对手。颔首间,她又扭回窗外,留给丫头一条华丽凄婉的弧线,“瞧你,生这样大的气。娶妻又不是不能休妻,真告诉祖母她老人家,事情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她老人家先就要沉不住气了。”“姑娘还有别的法子不成?”“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露浓牵动唇角,把她招到跟前来,附耳过去,嘀咕好一阵后,仰回脸去笑,“真到那地步,祖父与祖母就是想丢开手也丢不开,他也骑虎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