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节,有些得意神色。箫娘不免奉承她几句,“你愈发出息了呀,能在仇家独当一面。就有的太太奶奶,也不及你一个小妾体面呢。”软玉十二分的受用,先端起腰,把屋子环顾一圈,看不够全似的,捉裙起来,在外间慢慢转着看。几个滋养得细皮嫩肉的笋指抚过下头一套案椅,都是新换的,成套的黄杨木,暗红的漆仿佛凝固很久的一滩血。上头浮着一点细细的灰尘,像一切细小的欢乐。她看得出来,箫娘在这小院里过的日子,或许不是惊天动地的富贵幸福,却是涓涓的快乐,平凡普通得很难被人察觉的那一种。她旋裙回来,为仇九晋观察她的脸色。自己心里,少不得是带着两分嫌弃的,“你就常年住在这里?听见说你前些时侯打听宅子,怎的还没搬?是没瞧着好的,还是手头银子不够?”难免将箫娘争吃比穿的性子提起来,朝她翻个眼皮,“你打量我还似从前?是没瞧着合适的。与其急急的寻个平常的往后又搬,不如耐着性子等些日子。我要寻个比先前听松园好的园子,省得不大不小的,住着憋屈人。”“也是这道理,急不得。”软玉呷了口茶,垂着眼皮笑了笑,“我瞧你这日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却还过得去。”箫娘也笑了笑,“马马虎虎混着走。自打我们泠哥儿当了官,银子上头是不愁了。你瞧我穿的这身衣裳,”说着,掣着袖管给她摸,“江宁织造局里出的料子,上好的丝!你再瞧这花样,满南京可寻不出几件重样的。你又瞧我头上戴的这件玫瑰银挑心,南京内造的。”软玉一一细瞧,虽是银造,却是件件皆做工精细。又见她戴一副珍珠珥珰,托着摩挲,“哟,你这副怎的这样圆?”“我这是两颗大的西洋珠子磨的。”箫娘得意地挑挑下巴,端正回去,“你们奶奶可大安了?”“才刚告诉你的你又问,她好我能替她外头应酬?好不了了,疯得厉害。她住那间屋子,又比你上回去时钉了些木封条,就为锁她。倘或哪里有个空隙,一个不防,她想发设法地就要钻出来!有一回不知哪里钻出去,提着剪子,满园子里打杀人,有个丫头叫她伤着了,她家里还要告呢。还是我哄了许多好话,许了她家几十两银子,事情才罢了。”闻言,箫娘缄默了一会,不知怎样作答。过去的恩怨情仇在她心里有片刻的潦草,逐渐又明朗起来。别人的好坏到底与她没相干,她点点头,“大约她再好也就那样了?”“也就那样了。”软玉笑笑,还要替仇九晋过问她,又不知该问些什么了。她暗里想想,倘或是他坐在这里,与箫娘面对,会同她说些什么呢?她揣摩片刻,拉拉箫娘的袖口,“你往后,就不打算嫁人,跟你们泠官人这样不明不白地混下去?”箫娘扭过来睇她,想了想,实言相告,“哪能呢?等我们搬了家就办喜事。”软玉点点头,彼此尴尬地笑了笑。其实都心知肚明是谁想晓得答案,但她们都没提起。下晌软玉携带着箫娘的每一句话、每一分印象回去,在仇九晋那间冷清清的屋子里,描述给他听:“我去时,她刚打何家门里出来。听说何家奶奶病了,她日日去探望。节下她各处跑,我若不去,她下晌就要出门去拜年的。亏得我去了,我们两个在她家里吃茶,话么倒没多说哪样。只是我瞧着他家里好些家私都是新打的,手里头像是有些闲钱。我细细看她,气色倒好,白嫩了许多,那张嘴还同往日一样利索,银钱上头还是不肯吃一点亏。”她一面说,一面观看仇九晋的脸色。他坐在书案后头,身旁的窗纱是水绿的,斜阳滤在他垂下去的眼皮上,也染了一点淡淡的绿色。她看不出他的喜乐,也就照着往下说了:“我问她,是不是就这样跟那姓席的不明不白混着。她说,他们搬了房子,就要赶着办喜事了。”仇九晋的眼皮又再往下垂了些,铜壶里的水滴答、滴答、滴答漏着,漏过去一段漫长而寂静的片刻。然后他点了点头,抬起来,神色无常,“晓得了,你去吧。”软玉轻易从他漠然的脸上捉到一丝冷静的哀恸,因为很冷静,所以她晓得,他不需要人宽慰。她也就捉裙出去,替他带上了门。那门刚阖拢,又被人推开,是他母亲云氏进来。很是难得,云氏向来有话吩咐,都是使丫头过来喊他往她屋里去答应,她是很少涉足子女的屋子的。她的大半生,多半都是在那张精雕细琢的宝榻上度过。她捱得住无聊的光阴,顶多无趣了就往园子里走走,好像比任何女人都耐得住寂寞,这是她的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