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泠余光上观元澜,见其眼皮微沉,笑得几分凝重地招呼众人,“管他是谁,横竖与咱们不相干,是他们上头的事情。席翁,请酒请酒。”案上便打了个圈。这席设在元家花园南角的卷棚内,四面高竹,风满坐凉,吟蛩与琵琶耳边聒乱,一派好景。那姓冯的县丞却笑,“我看不必风声鹤唳,从前收粮,年年有不小的损耗,何况咱们南京,年年梅雨,损耗更是不小。年年核账,不过例行公事。”众人点头,又问到席泠,“席翁的衙内,可有什么风?”席泠莞尔摆袖,“我听到的与各位听到的,也不过是一样,上头的事情,若不是涉及百姓或拿人,怎么会吹到我们县衙里?”李主簿咂嘴点头,一把搂过身后唱曲的妙女,“这话不错,这女人和女人还有贵贱之分呢,何况衙门!”又一阵哄笑,那姑娘急得脸发红,两眉儿蹙破春山,做模做样地拧他一把,“烂囚贼货!我们女人有贵贱之分,难不成你们男人没有?你见着这位江南巡抚未必就不点头哈腰客客气气的?既然也是这样子,怎的又只说我们女人?”说得席上哑口无言,讪讪点头。谁挑着箸儿将那姑娘一指,“牙尖嘴利,罚她一杯!再唱一支《折桂令》来!”娇莺又弄舌,媚孜孜唱弹琵琶,闹至下晌,酒阑席残,巡检司两位已醉倒,大家相继辞去。后头也差不离散席,只是箫娘被元太太挽着说话,绊住了脚,席泠便与元澜在卷棚内侯等。元澜使丫头看了龙井茶,与席泠凉榻上对坐,请他,“天虽炎热,却不该吃冷的茶,席翁还请吃盅热的,今年新炒的,尝一尝。”席泠吃过赞了两句,彼此说起近日的忙碌,元澜直叹,“不比席翁,衙内清闲,干巡检的,处处跑,南京城哪条街巷我没去过?就是这样暑热的天,也得顶着满头汗奔走,一刻不得闲。”“元翁管着南京城各路往来人口货物查访,自然劳累。”席泠搁下盅,眼色晦涩莫测,“且不论往来人口,单是南京这些商贾往来的货物、银款,一日东南西北进进出出不知有多少,又要查勘合文牒,又要翻检东西,纵不是元翁亲自查检,只听下头人禀报,也够听得人头疼的。”“正是这个话。”元澜酒酲微醺,有些醉态,胳膊搭在炕桌,坐姿稍有不端,“这南京城四通八达,贩夫走卒不说百把也有几十万,小到挑担的,大如陶家那样的商贾,但凡货物走运,都得细查,一刻也不敢松缓。这些人,平日不出事便罢,倘或哪日出个通敌的事情,我就是长八个脑袋,也不够朝廷砍的,操心呐!”席泠睐他一眼,也将手搁在炕桌,轻轻握拳,“通敌的少见,就怕有那起做走私勾当的,各朝各代,这种事情最不少。”似有金锣在元澜脑子里敲了一记,惊了他一下!瞥眼看席泠,见他眺着目,只管把卷棚外的石榴花看着,一副闲态。元澜脑子转了几个回合,逐渐端正起来,“是这道理,合该仔细。”清着嗓子笑了两声后,使来卷棚外的丫头,叫上时令瓜果。不一时端上来一盆,冰块振着,沉瓜浮李,元澜取出西瓜递他,“方才席上说这林戴文在户部查粮食的损耗,也不知吓破了南京多少人的胆。依我看,大可不必草木皆兵,真有一根藤,还不知牵出多少瓜。席翁之见呢?”席泠含笑望他,缄默片刻,摇了摇头,“我小小个县丞,可揣摩不到上意。”就这片刻缄默中,元澜似体会出些意思,又没根没据,说不清,只觉面前这位年轻人忽地缥缈起来,有种叫人摸不透的深意。元澜只得一面暗忖一面笑,正点头,倏听席泠笑了声,“不过。”元澜立时歪过脑袋去,“席翁有何高见?”“不敢不敢。”席泠端起晾了半日的茶,额心微聚,“妄论时事,我若说错了,元翁不要见笑。就按元翁所说,一根藤上不知能牵出多少瓜,大家拧着劲,或许能扛一扛。可我要是那藤上的瓜,我就得想想,别的人会不会拧这个劲。”元澜扣紧两道潦草的眉,“席翁见笑,我是个粗人,不大明白你这话的意思。”“噢,我的意思是,若我是这里头的人,我就会想,我咬死不露破绽,未必别人就不露么?倘或林戴文真是有什么密旨在身,要查什么粮食亏空,他查不出,拿什么向朝廷交代呢?不论查不查得出,必定要向内阁向皇上交代,那就必定得有个人扛这椿事。谁来扛?自然不是那些在朝中有关系的、四五品或是二三品的大员来扛,这担子就只能落在那起叫不上名的、无人说话的人头上。这种人一多了,保不齐就有人不想做这冤屈鬼,先抓住时机,戴罪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