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奴婢的一点小见识,此事,礼尚往来即可,双方既然要互相遣使,便看买活军处前来的是何等级别的使者,若是谢六姐派来谢氏宗亲,我方也当派遣宗室,至于人选,可由皇爷斟酌,若是不欲信王涉险,延平郡王是现成的——他现在还住在榕城,谢六姐未必会把他放出来。”
皇帝微微点点头,显然九千岁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九千岁若没有什么本事,也不能被奉圣夫人看重。“田任丘和你相比,还是少了几分老成。”
“皇爷过奖了。”九千岁莞尔一笑。
“往后,你还是要多为他掌掌弦儿!”
九千岁的微笑淡去了一瞬间——看来皇爷还是要抬举田任丘,以他为表,而自己则要蛰伏一段时间了。
不过,买活军染指辽饷运输,与朝廷大做生意之后,又出兵福建,朝廷丢了个大人,一定是要有人出面负责的。九千岁此前处处强势跋扈,若说把王守礼、黄谨推出来,恐怕不能服众,而且田任丘似乎有庇护黄谨的意思,九千岁也有了下台的准备,对他来说,只要圣心不失,仍可东山再起,因此不过片刻,便又自然而真挚的笑道,“奴婢定当竭尽全力!”
皇帝凝望他片刻,在他肩上按了两下,似乎是予以嘉奖,又道,“田任丘的第二策,你怎么看?”
这第二策是九千岁所认可的,甚至把他心里很多想法都说了出来,他现在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暂时隐退也好,这种得罪人的功让田任丘去立,他不是阉人,事后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因此爽快答道,“利国利民,好事,便连西林诸人,只要心中有大义在,也不该反对过甚。”
“朕也是这样想。”皇帝点了点头,似乎有些高兴,“时移世易,这些都是该做的事。真要有人连这些都看不明白,那就是白生了一颗心,白长了一双眼,白考了朝廷功名了。”
他语气虽然欢快,但九千岁却听出了其中的决心——一向在西林和阉党之间均衡调停的皇帝,这次是准备杀人了。如此一来,为君前驱的田任丘,恐怕是要遗臭万年。年轻人想要机会上位,真是不顾一切,田任丘世代名门,竟也如此操切,甘心被皇帝利用,九千岁自问倘若他是田任丘,恐怕也做不到这一步。
关于前两策,君臣二人已是达成一致,两人都有一会儿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皇帝挑破了这层窗户纸。
“那,他的第三策呢?”
皇帝习惯性地转动着手腕上的绿字手表,出神地望着桌上的木纹,“请开科学特科,选拔天下算学、物理、化学人才,以买活军教材为准,一体授官……”
九千岁听他的语气竟有些松动,一时间浑身寒毛直竖,慌忙跪伏下来,再三叩首,“皇爷,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此乃自绝于天下之举,此策一出,天下必将大乱!皇爷,至少此时,绝非施展此策的良机!”
见皇帝沉吟不语,竟似乎还不服气,不得不膝行到皇帝身侧,抱着他强健的大腿,呕心沥血地泣道,“皇爷!岂不知谢六姐文中所写?!”
“巫觋与神明,实则一体两面,若无巫觋,谁又来祭拜皇爷您这尊神明呢?”
这句话,算是彻底戳中了皇帝的软肋,他面上掠过一丝恚怒,似乎正要反驳着什么,但和九千岁相视良久,几番张口,却又都是哑口无言。自从买活军崛起之后,这似乎是二人相对时气氛最沉郁的一次。
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皇帝与九千岁,对买活军的态度亦是几番变化,一开始新鲜中透着轻视,总不以为意,逐渐沉迷其中,赞叹不已,惊诧之余,不是没有警觉,却也始终觉得他们难以坐大,凭借的不过是自身的一点惯性的判断,还有无奈之下衍生的惰性——哪个足以威胁到朝廷的势力,不是经营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买活军没根没底,便让它积蓄力量,几十年间还怕找不到机会?现在横竖是没有办法,担心又有何用呢?
但这种及时行乐的心情,在买活军真正出手之后,也实在是难以为继了。眼看着今年取福建、收服十八芝,明年或许便取之江道,将来彼此间似乎总有一战,而结果亦不问可知。想过会是这个结果,但如何能想到,结果来得这么快?
到了此时,再没有熬夜看话本、吃烤肉,争食仙食作料的欢悦,翻看报纸时,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奈,此时虽身处人间至富至贵之地,相顾之间,却别有无限凄凉,正所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伴伴……”
半晌后,屋内传出了深深的叹息,皇帝起身走到玻璃窗前,隔窗凝望庭中盈盈月色,叹道,“我小时候读史书,总觉得奇怪,为何史书总赞颂那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到了今晚,我才知道,每个人降临世上,都有自己的责任。”
“我既然是父亲的儿子,祖父的孙子,那就也有我必须要做的事,必须扮演的角色。”
他的话中已有了很重的买活军腔调,这样的白话,根本不是谢六姐崛起以前宫中的语气,但皇帝似乎毫无自觉,只是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紧紧攥起了拳头。
“便是再不情愿……这也是我该做的事。最可叹者,便连一点雄心,一丝遐想,也是因为买活军接走了辽饷,让朝廷财政有了一丝余裕,有了一丝能做事的幻觉……”
“伴伴觉得谢六姐的那篇文章有道理吗?我觉得写得很好,我们大敏从圆手中接过了正统,有朝一日,或许这正统也将从我手中,传递到下一个政权。”
皇帝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的肩膀垂了下来,虽然他身形雄健,但这一刻却仿佛有一丝孩童般的委屈与沮丧,“到时候,史书上会如何写我这个亡国之君呢……”
九千岁不由潸然泪下,哽咽道,“皇爷——”
皇帝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头,“但在那一日到来以前,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
他似乎已整理好了心情,返身重新坐回了主位,神色也平静了下来,示意九千岁起身就坐,从怀中掏出了田任丘呈上的折子,重新仔细观览起来。
“这个田任丘,其实很有意思。”他低声说,“这三策之中,第一策是做给西林党看的,第二策才是他觉得可行的,这第三策呢?所谓开数学物理化学特科这一策,他写进来是什么意思呢?我倒有些看不明白了。”
“初阳啊,让你久等了,坐、坐。”
已是简在帝心,甚至有了被琢磨资格的田任丘,此时却也没有歇息,他正在自家的书房内花厅待客,难得和煦地和有些局促的客人寒暄了几句,又为他介绍了几个陪客,都是田任丘多年的心腹,几人寒暄了一会,侍女呈上酒菜,田任丘亲自和孙初阳同席,与他共饮了一杯,又让众清客相敬,孙初阳不敢拿乔,接连喝了三四壶酒,田任丘方才笑问道。
“近日,《买活周报》又有怪文问世,不知道初阳可看过没有呢?”
“都督说的是——”
“便是所谓《政权、国家、文明》一文,啊,看初阳神色,你是读过的了,初阳,不知你对此文,怎么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