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美娘将她打量了一翻,当然没看出来这是前日里踩了她一脚的那个小丫头。这位宋轶的大名她是听过的,古月坊好多姐妹都万分崇拜她。甚至猜测过她的身世,说她是北地哪国的亡国公主流落到南地,也有说她是哪个高门幸存的贵女回来复仇,才拜到画骨先生门下。徐美娘没那么些天马行空,她听说过宋轶很多事,只觉得身为一个女子,能将权贵玩弄于鼓掌之间,这是天大的本事,不是她们这些靠承床笫之欢苟活的人羡慕得来的。
“宋先生为何会到诏狱来看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她面前?私心里她是有点受宠若惊的,能被宋轶看入眼的人,那都非寻常之辈。可她也很有自知之明,自己从上到下由内到外都没一处是劳动得了她大驾的。
宋轶故作无奈状,“你知道漱玉斋出天谴画本的事吧?没曾想,那位自焚的大人竟然会是秦将军,昨夜我便一宿都在做噩梦,梦到的都是他自焚的模样。临末依稀听得他有未了的心愿,似乎是他很想念自己的爱妾,于是我打听之后,想他口中说的爱妾,大概是徐姑娘你了,所以特意来画一幅你的画像,为他烧下去,以告慰他的亡灵。”
徐美娘的脸色瞬间苍白,眼中露出惶恐之色。
“你也莫怕,烧幅画像下去,总比他心愿未了,头七回来找你本人来得好,是吧?”
徐美娘身形一抖,尽管她不相信什么冤魂索命,但是贸然听得这些,却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宋轶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研墨调色。徐美娘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为了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宋轶提议道:“既然是为你画像,不如姑娘你调自己喜欢的颜色,或许这更能符合秦将军的口味。”
徐美娘没好拒绝,挨过来,娴熟地拿起彩墨。而宋轶则铺开画纸,准备构图作画,还跟徐美娘交谈了几句,问取她的意见,这才开始正式落笔。
正式落笔后,徐美娘端坐到她对面,脸上已经挂出了笑容。
“徐姑娘可是诸暨人?”
“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我曾见过一幅西施浣纱图,据传言与真人有八分相似。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一个地方的人,身段脸型,样貌会有些相近的地方,我看徐姑娘跟那西施就有几分神似的。”
徐美娘露出一个美好的笑容,仿佛想起曾经,那时,她也算得上是名动一方的美人,虽然年幼,却已经出落得十分可人。若非改朝换代,若非家族被灭,她或许能顺利嫁入大户人家,相夫教子,何等的幸福美满,而现在……
“我记得诸暨刺史徐振,便有一名爱女也出落得倾国倾城。不知道徐姑娘可曾听闻?”
徐美娘心头蓦地移动,低头掩眸,答:“自然是听得的。”
“据闻那徐家女公子当年不过十岁,来泰康城走了一遭,引得各方名流涌动。只可惜,后来徐公携全家自刎殉国,那女公子也香消玉殒。若是还在,不知会长成什么模样?”
宋轶低头作画,徐美娘咬咬唇,“哪里是什么自刎,而是一支军队,伪装成流寇模样,屠灭了徐家。否则,诸暨城如何破得这般快?”刘宋王朝如何能这般迅捷地建立起来?
其实徐家怎么灭的,至今朝廷讳莫如深,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徐振不降不归顺,死也是迟早的,但这样的人即便是皇帝都不能轻易处死。每个王朝的建立都是血腥残酷的,很多人死于非命,也很多人借此飞黄腾达,而徐家就是前者,而另一个人,便是后者。
“是啊,我也觉得徐家太过忠勇了,连家仆都没留下一个,你说的那些流寇该是当时以和谈为名,进入诸暨城的秦家军吧。”
徐美娘猛地一震,脸色陡然间全变了,可宋轶依然低头作画,运笔如飞,画得十分顺畅。
“那秦家军的将军正是秦锵,我说得可对?”宋轶这次终于抬了头,徐美娘惶恐怨恨愤怒的表情尽数落在她眼里。
宋轶将迅速画完的粗稿拿起来,给她看,那哪里现在的徐美娘,而是那个年幼的徐家女公子。这模样,连徐美娘自己都差点记不得了。
徐美娘踉跄的了一下,险些跌倒,艰难地扶住地面,看向宋轶,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人人都称颂宋先生画技超群,在我看来,宋先生可怕的不是画技,而是这里。”她指着自己的脑袋。
“如果我没猜错,秦锵的身体之所以能烧得起来,该是跟他长期服食的丹药有关。丹药可以当成一个必然因素,但他却不早不晚偏在画本说明的那一日自焚而亡,那就需要偶然因素来激发。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当时的情形看,只有徐姑娘你了。”
“果然瞒不过你。”徐美娘眼神变得坚定,磨牙说道:“他该死!”
“他当然该死,我只是遗憾徐姑娘既然逃出了那个虎狼窝,为何又要回来。你本来可以就此放下,过不一样的人生。”
徐美娘盯住宋轶,“那宋先生你呢?你可放得下?”
宋轶一震。
徐美娘轻笑,“虽然我不清楚宋先生的真实身份,但身为女子,谁不想过相夫教子的平凡安逸生活,宋先生却投身漱玉斋,拜在画骨先生门下,大概也是有放不下的陈年旧事吧。我虽然没有宋先生的聪敏才智,也没有宋先生一双巧手,但是,为人子女,有些仇怨一辈子都是不可能割舍下的。我虽也怕死,却不甘这般苟且偷生。”
“我敬你舍生取义的义气,却也可怜你被有心人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