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呼啸而过,压得楚卿有些透不过气。她闭上眼,仿佛可以看见十余年前,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少年跪在冰冷的宫殿中央,周身染血,眼底充满惊惧和无措。他拼命地抓住指尖不断流下的血水,近乎疯狂地哭喊,却没有一人回应他。血水渐渐干涸,有宫人前来将他带入冷宫。冷宫空荡荡的,每日只有一名宫人来给他送饭。那人是三皇子宫中的,除了饭,还会给他带来一碗苦涩的汤药。他喝下去,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慢慢的,他也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京中人都说萧绛时运极佳,一朝得势便从晋王手中夺走了大靖的半壁江山。可楚卿心里清楚得很,萧绛的一朝得势,是用过往十余载的蛰伏换来的。在那些没有被人发觉的岁月里,他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沾着鲜血,仇人的血、至亲的血、最多的是他自己的血。所有人都羡慕萧绛如今的权势,楚卿却恨不能回到当年宸妃自尽那晚,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宫殿里。她想抱抱那个少年,在他跌入深渊前,伸手拉他一把。当年举荐她的人,不是周老……接下来的几日,楚卿三人昼夜不歇地赶路。吕竑下了死心要让李魏不能活着进京,相国府的刺客一波接着一波,到最后抵京时,连叶安都挂了彩。祁王府的人早早守在晟都城郊相迎,叶安草草包扎过伤口,给李魏上了镣铐押上囚车,而后走到一旁向楚卿辞行:“楚二姑娘,押送李魏入宫一事交给属下即可,待会进了京,您是回将军府,还是去鸿章书院?属下派人送您。”“先回将军府吧!”楚卿是偷偷离京,回京也不能张扬,还是先回将军府休整一番,再去鸿章书院复课比较合适。说罢,楚卿看向囚车上的李魏,问叶安:“我能和李大人说几句话吗?”叶安颔首:“自然,姑娘请便。”楚卿记得李魏是十五年前被吕竑构陷贬至海州,此后一直在海州任职,直至五年前才升任海州知府。大抵也是在那时,吕竑开始勾结东瀛,谋划进犯大靖疆域。而李魏也是从那时开始与吕竑暗中斡旋,表面受控于吕竑,与东瀛细作暗中往来,实际上暗中收集吕竑的罪证,策划一举揭发吕竑。此次海州水患,李魏从起初的瞒而不报,到后来谎称流民作乱引萧绛前往海州平乱,都是为了能将声势造大,使他在海州蛰伏多年收集的罪证能有机会传回京城,而不至于被吕竑的爪牙掐灭在送信进京的途中。如今李魏已经抵京,吕竑大势已去,倒台是迟早的事情。但李魏这一遭折腾下来,他身上“瞒报灾情”、“私吞灾款”等一应罪名压下来,也很难保住性命。楚卿上前向李魏微施一礼,颔首道:“大人,如今海州战事初起,正是用人之际。您在海州多年,对海防布兵情况尤为了解。海州一战,是我朝与东瀛有史以来的第一战,若能旗开得胜,必可鼓舞军心,为此后反攻增添助力。晚辈知晓您此前瞒报灾情的用意,圣上英明,自然也能体恤您的无奈和苦心。故而,若是此事之后,您能重返海州,辅佐祁王拿下海州一战,或可功过相抵,将功赎罪。”李魏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楚卿的弦外之音。凭萧绛的谋略,只要援军能及时赶赴海州,击退东瀛敌军是迟早的事情。楚卿如此高抬他回海州的作用,不过是在提醒他,可以用这套说辞应付圣上,从而留住他一条性命罢了。李魏微微摇头,抬手作揖,手腕上的镣铐发出阵阵脆响,“楚公子的好意,李某心领了。当年,李某若能有公子这般变通机警,也不至被吕竑构陷贬至海州,多年郁郁而不得志,沦落到如今镣铐加身的地步。平心而论,李某揭发吕竑不只是为了守住大靖疆土。扳倒吕竑,也是我的私心。无论我瞒报灾情是否有隐情,在水患中遇难的灾民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功,可以领;但过,不能抵。海州水患至今遇难一百二十三人,需要有人为他们偿命。”李魏目光坦荡从容,似乎早做好赴死的准备。楚卿忍不住规劝:“李大人,以命抵命换不来死者复生。您若对海州百姓心存愧疚,更该好好活着,他日重返海州,造福一方社稷。”李魏朗笑几声,摆摆手:“罢了罢了,大靖如今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李某老矣,该休息了。”晟都城郊萧风瑟瑟,缠满的锁链的囚车缓缓驶入京城。楚卿被风沙眯了眼,垂眸轻揉片刻,再抬眸,巍巍城门前,已看不到囚车上单薄却挺拔的背影。而楚卿再见李魏,是在三日后的刑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