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尧好似被凡岐的声音唤回一点状态,缓慢地眨了下眼,问了个和当下境况毫无关联的问题,“老桑,是怎么死的?”
话题跨度有点大,猝不及防的提问让凡岐有一瞬间的迷茫,然而她很快就理清了谈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从千丝万缕的联系中拽出那一根最可能的线来,“你知道了?”
……谈尧仍是惘然若失的,肉眼可见的不在状态,游魂一般,仿佛是失去了支撑自己的主心骨。
她正色注视着谈尧,心登时沉了下去,这次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你知道了。”
不对,或许谈尧发现端倪的时间更早,很有可能在联邦的时候就开始怀疑、推测阿红真正的死因,否则她也不会跟踪其他研究员提前悄悄潜进飞行器藏匿起来,谈尧有种敏锐的直觉,那貌似讳莫如深的真相其实就仅仅被蒙在一层薄薄的布下,触手可及。
她怀疑桑禹的死没那么简单,但从其他人口中得不到真正的答案,只不过现在才彻底钉死自己的猜想。
谈尧神色仍透着恍惚,眼珠乌黑的一轮,从咬紧的牙关绷出几个字,“什么、意思。”
凡岐字里行间都传达出一种信息——刚刚她看见的一切都不是幻觉,谈尧只不过是无意间碰触到垂落在她眼前的一根枝蔓,却被迫“旁观”了凡岐的所见所闻。
看上去像是那截树干作为一架庞大的数据精密的计算机,而她们是无意中接入到计算机的触端。
谈尧一开始只是以旁观者的心态,只是在执行观看摄像头忠实记录的真实影像这个动作,饶有趣味地理清了许多对于这个世界的困惑与无知——直到她看见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
她在梦中无数次质问、痛斥,十几年间时时刻刻不在介怀憎恨,无法与之谅解的那个人。
桑禹是如何捡到无家可归在野外流浪颠沛的她,她和年幼时的薛潮从彼此看不顺眼的针锋相对到慢慢和解的惺惺相惜,从北方基地到叛逃出去创立风暴眼组织。
……
时隔这么多年,谈尧都已经快要记不得当初是怎样靠着浓烈扭曲的恨意度过风暴眼的每一个难关的,午夜梦回间她无法想通,为什么桑禹会把自己独自丢在这里,她嫉恨被选择的薛潮,但更痛恨的还是桑禹——她究竟有哪里不好!
于是在接受了自己被抛弃的现实后,谈尧如同被一根钢丝紧紧吊起的木偶人,凭借着一股几乎将自己燃烧殆尽的仇恨一跃成为组织里威望最高的那个人,一条路走到黑,像是把经营组织当成了唯一一种证明自己的方式,甚至累到积劳成疾。
她不懂,直到现在也不懂,桑禹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态狠心抛下了辛辛苦苦攒钱筹谋才有了一丁点气色的风暴眼,转而丢下自己接下南方基地的橄榄枝。
所以当桑禹死在一场爆炸里的讯息传到她耳中时,谈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反应了很久,凝固的雕塑一般。
她洗脑一般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这种时候应该要痛痛快快地笑,在几次尝试挤出笑容都只能做出扭曲的表情后,谈尧胸腔内久久燃烧积攒下的灰烬被一股愈发浓烈不甘的恨意所煽动。
只不过为了一个小小的、为实验室看门的位置,桑禹背叛了她,亲手斩断属于她们三个人的羁绊,把她独自留在幽暗潭水的另一边。
可她却死在了一场爆炸中。
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之后的谈尧很少会再回忆起属于她们三个特有的时光,一方面是觉得不值得自己纠结困顿这些年,另一方面也实在抽不出眼神分给那些陈年旧事。
所以在谈尧再次看到桑禹的面容,那张眉目轮廓在自己心底描摹刻画了无数遍的脸,让她又恨又无法解脱的往事便像是暴雨季开了闸的水库,回忆轰然倾泻而来。可冷眼看着看着,事态无法控制地滑向一个和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的境地。
原来这才是真相,原来真相是这样!没有背叛,有的只有不得已而为之的取舍,甚至连薛潮也不是老桑主动带走的。
她终于理明白,为何当时处于危险中心岌岌可危的风暴眼,会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搜集购置到大量的高级设备和实验室精密仪器。
那是老桑用自己换来的。
谈尧咬紧齿关,情绪崩溃地怒吼道:“那又怎样!是我逼她去的南方基地吗!是她自己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为所有人好,她以为她委曲求全我就要对她千恩万谢吗?我算什么!”女人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那我这么多年的恨算什么……”
就在前不久,她亲手收殓了薛潮的尸身,她深信不疑的真相只是一场金蝉脱壳的谎言,原以为死在十几年前爆炸中的老桑,实际上是死于污染物之手。
只不过她看似意外的死亡背后,实际上是阴谋诡计之下的牺牲品之一,作为怀揣着任务目的不纯地进入十九区寻找仿生人总装置的知情者之一,薛潮的那双手也不可避免的沾了血。
现实就是如此阴差阳错,荒诞不经得仿佛是一场演绎夸张的喜剧,现如今薛潮也死了,她们三个仅剩的一丝羁绊也被死亡斩断。
谈尧整个人浑浑噩噩,因此她也没有注意到,在凡岐脱离树干母体的刹那间,原本生机勃勃垂落在本空的枝枝蔓蔓犹如被抽走了颜色,忽然地枯萎败落下去。
地面传出不明显的微弱震颤,凡岐顿时进入戒备状态,浑身绷得紧紧紧的,一手控住谈尧头也不回地往出口跑,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