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托盘,却见红漆木盘里放着一碗一盘——碗里清澈的汤内,静静漂浮着雪白的菱角、粉红的莲花。盘子里则放着一朵朵嫩绿的莲房,上浇着金黄的蜂蜜。“渔父三鲜?”马老夫人一惊。“正是!”马夫人笑眯眯道,这是小时候听娘说过的一道菜。当时她兄妹俩与娘亲搬到了铺子后头住,夏季漏雨,便在下面盛个木盆,雨天叮叮当当,肚子饿得咕咕叫。娘亲便给他们讲故事,说幼时外祖父带她去钓鱼,相熟的渔夫总要做这一道“渔父三鲜”招待他们。山间鱼肉鲜美,菱角清甜,最是滋味相得。她和哥哥听得直咽口水,哥哥说:“等我们长大了,定要为娘做这一道菜。”娘亲笑着亲他们一口:“等娘有钱了,便带你们去钓鱼,我们也去吃这道渔父三鲜。”只不过等他们有钱后,她便嫁到汴京,哥哥又忙于做生意,谁也不记得当初的承诺。还是问过慈姑,才教会她这道菜如何做。马老夫人双手微微颤抖,举起调羹,轻轻在汤里搅动,而后放下调羹拿筷子夹起一朵莲房。这莲房外壳青嫩,上面还浇着一层金黄色的蜂蜜,散发出淡淡的香甜。咬一口,先是吃到嫩绿的莲房皮,清香盈口,全身的燥热消散而去。再往里,却是触及到鱼肉。原来这莲房被巧妙处理过,挖出了瓤肉青蒂,只留孔洞,在里头塞了鱼肉。从外头看只觉是个莲房,吃起来却知另有乾坤。马老夫人一吃便能吃到是鳜鱼肉。这鳜鱼肉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腌渍过,毫无鱼肉腥味,反而鲜甜可口,细细品尝能尝出淡淡酒香,还有些微的酱香,味觉立体丰富,简直像解密一样叫人探索个不停。鱼肉被搅打成末,而后又搅拌成泥,充满韧性,弹牙爽口,鱼肉的嫩滑在颊齿之间满口生香,再配合莲房天然的清香,着实雅致。再尝一口旁边的菱角汤,雪白的小小菱角在淡黄色的汤汁里沉沉浮浮,彷佛还在荷塘里漂浮,吃一口菱角,菱角脆生生,白嫩嫩,满嘴自然的清香,喝一口清汤,汤底浓稠,散发着淡淡的鸡汤浓香。宿醉的人喝这汤正好,既不油腻,又不反胃,马老夫人本来没什么胃口,可清新雅致的配色、清甜可口的滋味居然让她喝了大半碗汤。莲花花瓣和菱角在汤里飘扬,似乎叫人置身于夏日荷塘,尖尖小荷才露,粉色荷花满眼,清水荡漾,天光云影皆投入这一方湖面中,天也蓝蓝,云也悠悠,风也懒懒。爹在和渔父钓鱼,她捞一会菱角,又追一会儿蜻蜓,倦了便仰面躺在池塘边的青草地上无聊望天。有时候在夏日的蝉鸣与微风中困顿睡去,再醒来时却总能赶上吃这一桌渔父三鲜。蒟酱猪排爹爹刚捕的鱼被腌制后塞入莲房,而后入锅蒸熟,鱼肉带着莲房的清新,莲房外还抹着蜂蜜。吃一口余香满口。再喝一碗菱角汤,荷花花瓣脆而微甜,菱角脆爽满口,汤只是普通的肉汤。虽然是普通农家菜肴,她却总能吃个肚儿饱饱。只不过后来她便嫁了人,连生了两个孩子,就再也没有去钓过鱼。后来父母过世、遭遇丈夫背叛,缩在雨天破屋里时,确实想过童年美事,可心里同时想的却是要不结束这一切,就可以见到阿爹与阿娘了。最后还是那雨夜里的美食回忆叫她生了无限勇气,不就是山穷水尽么?她是爹爹的女儿,又怎么会轻易认输?最终咬着牙走了出来闯出一片天地。如今又有什么惧怕的呢?自己有房有铺,有女儿有孙女,反倒是那个畜生孤身一人,这么想来又有何惧?马老夫人本以为自己今后将要孤独终老,可是如今见女儿的样子,似是极体谅自己,多年母女间的间隙在这一刻似乎渐渐弥合起来。马老夫人一仰脖喝掉鸡汤:“甚好!”马夫人在旁嗔怪:“您慢些喝,呛着了可如何是好?”“哼!喝汤都能呛着,你当你老娘是三岁小儿呐!”马老夫人毫不示弱。母女俩还如往常一般抬杠不休,可都觉得,一切都已与往日截然不同。马夫人吃完饭便叫人给哥哥写了封信。马老大第二天便来了,他急得气喘吁吁敲门:“团儿!团儿!”团儿和马老夫人却早被马夫人送到了大相国寺烧香。马老夫人听说大相国寺有免费的斋饭可以吃,都不用马夫人催促第二遍便立刻动身要去,临行前还想喊上慈姑一起去占寺庙便宜,被马夫人拽住才带着孙女去了相国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