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一个人在漠北军营里带兵,每次打仗我都是最不要命的那个,你猜为何?”“为何呢?”慈姑心里有些心疼他,她伸出手去,有一搭没一搭摸着他袖口,冰凉的布料上面有反复的鱼龙花纹,摸得她心里一阵阵酸楚。“因为我在这个世间有什么可失去的。我娘去了,我爹不要我了,我便想,就如此吧。”反正他与这个世间一切都隔了一层,从此以后谁也不要,他也不要别人,隔岸观火,瞧着他们毁灭便好。“坑杀西夏人的那次我以身诱敌一人做饵,预备将他们引到谷底我们的埋伏中,当时情形凶险敌军追逐我,一箭射到我后背几乎近了心窝,我眼睛都不眨将他们带到了埋伏阵里。”“后来我见到来接应的同袍昏迷过去,当时迷迷糊糊想到的是,就这么结束也好。”濮九鸾轻轻道,许多年他毫不留恋世间,心里想的都是就这么结束也无妨。是以他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他将脸转过去:“可是在遇着你以后,我忽然就想,我要好好儿活着。”好好儿活着,才能看着她做菜。那一次被她扯着满汴京城里跑逃避相亲的恶棍,当时看着那个身着红衣的小娘子,濮九鸾的心就忽得回来了。他想看她生机盎然生活在大宋城里,看她热烈泼辣畅快淋漓活着,想看她,就这么瞧着她一辈子。他定定盯着慈姑,漫天的星子落入他的眼睛,亮闪闪,明晃晃。慈姑的心砰砰砰跳起来。果然,他伸出了右手,轻轻儿,抬起来,坚定地攥住了她的左手。他的手很烫,又热,带着男子灼人的气息。他的手攥住慈姑的柔荑轻轻婆娑,他指尖似乎是常年拉弓射箭磨出的茧子,磨过慈姑肌肤,所到之处似星火点燃,又似电光火石。噼里啪啦燃烧起一片,叫她心脏砰砰砰直要从胸腔里跳动出来。偏那手指还不停,轻轻从她指腹、手指、手背、手心处一一描摹而过,似在描摹手的形状,又似缓慢轻柔安抚她,一点点,一点点,叫她手心是烫的,脸是烫的,心也是烫的。原来与心悦之人牵手是这般感受。岚娘在家爱看的那些话本子里有时候也会隐晦说到这里,每每到这时,岚娘都要激动得“嘎嘎”大叫,似一只出笼的白鹅,又要托腮满脸慈祥姨母笑,慈姑那时候不懂,直到自己今天真的体验,才明白原来真会叫人魂灵尽失、堕入迷津。怪不得。慈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醉人,就像陷入一场无边美梦,叫人只想永不醒来。两人就这么静静牵着手待在小船里,小船则漂浮在池塘里,任由池水荡漾,晃悠悠,晃悠悠,慢慢悠悠不知天地归处。直到月亮西落,露水要下来了,濮九鸾方松了手,问她:“可冷?”将披风解下来裹在她身上,瞧着她被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划桨往岸边去。归家时已是深夜,不过汴京城里中秋夜都热热闹闹,因而也不算太晚。濮九鸾将慈姑放在门口,而后自己也跟着下了马车:“快进去吧,我瞧着你进去。”慈姑“嗯”了一声,又有些不舍。濮九鸾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伸出手来摸摸她脸颊:“夜里露水下来了,快些进去,明儿再来带你出去玩。”他们斜对着的二楼,忽然一阵“嘎”叫,旋即被噎了回去,似乎被什么捂住了嘴巴一样。“是有鹅么?”濮九鸾四下打量。慈姑叹口气摇摇头。家里那只鹅还会吃螃蟹呢。第三日,果不其然那康家叔伯又来了。只不过这回那两人再来就不单单是自己了,还带着开封府的衙差。康行三趾高气扬:“今儿我可带了衙差,你赖不掉了。”那位衙差瞧着慈姑,便道:“在下是开封府的孙莫,依照《宋律》‘祖父母、父母在者子孙不得别财异居。’如今你祖父尚在,康娘子怎能别居?”见慈姑要反驳,他得意洋洋先出口:“你可别说你不认识我们,我已在开封府查了你的户头,你那籍贯上正写着眉州曲水镇康行二之女,这如何赖得?”“莫吓着侄女。”康行一在旁训斥弟弟,又转而对慈姑道,“是我兄弟失职,侄女如今到了说亲事的年纪,我们还未说定婚事,正好近日来汴京寻着一门好亲,对方家财万贯,侄女嫁过去便是个享福的。以后我们兄弟便受累帮你们打点这些店铺,侄女安心嫁人相夫教子便是。”“说与谁家?”马夫人深恐慈姑吃亏,早早儿跟了出来。康行三得意洋洋:“正是郑皇后巷住着的李员外,他家财万贯,在汴京城外有几百亩水田,是个有名的大富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