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同样映在另一双眼睛里。赵蘅独坐桌前,静静看着面前的火焰。脸上说不清是凝重还是放空。
透过窗户望出去,恰好可以看到那个贴红喜字、挂红绸的喜房。
一整天被喜气洋洋的欢笑裹挟着,直到这个时候,夜深人静处,她才得以叩问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究竟是对是错。心像一口空缸,伸手进去敲一下,嗡嗡作颤,越是空洞越是回荡不绝。
第二天晨起,道怜作为新妇,按例梳妆后要去拜见作为长辈的赵蘅。赵蘅那时已起了,嘱咐下人把新插瓶的腊梅修剪一下,一回头看到她,便笑道:“怎么醒得这么早?”
因是过门的第一天,赵蘅亲自带她到祠堂敬香。道怜祭拜时赵蘅就站在她身边,教她上香、问礼。“当初公公和婆婆在世的时候,最想看到的就是玉行能够收心敛性,娶妻成家,一直盼着有个媳妇能管束他些。如今总算也让他们见到玉行的妻子了。虽然晚了些,总算也有这么一天。”
成家,成家,两个字里有无限的厚重和寄寓。成了家,意味着一个人的生命从轻到重,意味着有了一个可以相互依靠生死与共的伴侣,意味着从半生漂泊的不安定里安定下来,从一个半完全体成为一个完全体。——但这是赵蘅的想法。
对方道怜来说,她和傅玉行这幢婚事载不住这样的意义。她对这烟雾飘渺间的陌生牌位没有任何感情,她也体会不到赵蘅话中韶光荏苒的怅惘,她只是无表情地照着赵蘅的话做,扮演一个恭顺的新媳妇。
拜过祠堂,又让人布了早饭,赵蘅陪道怜用过,又留她吃茶,给她送用绸缎裹起来的新婚礼,也是些提前订制好的金银首饰。赵蘅看出她的闲静少言是出于警惕,所以也将宽慰的话都说了一遍,“傅家从以前开始就是宽缓治家,不要求什么规行矩止的,家中如今也没有什么长辈,何况你嫁进来之后便是一家人了,不必过多拘束。”
道怜垂着眼应了。
赵蘅又道:“你和玉行曾经的那些事情……我也晓得。你不原谅他也是有道理的。其实,当年我知道你们的事后,也叫人去找过你。”
她终于抬起眼,有了反应。
赵蘅道:“只是后来傅家连遭变故,自顾不得,所以害得你也受了这么多年苦,这一点无论傅家怎么补偿你都是该的。”
赵蘅这话出于她诚恳的愧意,方道怜听在耳中,却只感到一种好大的讽刺。对这些有财有势的贵人而言,她这种贱命人的死活不过就在他们一念之间。他们记得,她便能早些脱离苦海;他们转念忘了,她就要在这海里继续苦苦挣扎上几年。无数个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甚至她现在衣裳干净地坐在这里,靠的也还是他们的一时念起。她心底冷笑,嘴上仍说的是,“大嫂这话太客气了。”
赵蘅明知她心有怨怼,但一些话还是必须由她说出来,“玉行曾经确实干了许多混账事,如今他确实也变了,我想他今后会好好对你的。若有什么委屈或不顺心,也可以来找我。”
道怜还是客套地点头,那种疏离的冷气源源不断从骨头的缝隙中渗出来。
赵蘅没有责备她的意思,她能够理解她所有的怨气、警惕,所有的不谅解。她将道怜那种表情看了又看,不知怎么忽然浅浅笑了。
道怜不解其意,赵蘅告诉她,“你这个样子,让我想起我当初刚嫁进傅家的时候。”
真奇怪,她竟然还能记得那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丝情绪。同样的生疏、警惕,同样的格格不入。只是如今,她已坐在这个家的主位之上,和这里的一墙一瓦一花一木融为一体,也接受一位更新的媳妇的暗中审视的目光。
原来都已经这么久了……
恶缘
傅玉行一早到了店里便要被众人调侃:“哎哟,刚过新婚之夜,新郎官怎么这就来了?”“就是,也不陪新娘多过一段日子,店里总也有我们在呢!”他默默听着这些祝贺的揶揄,全都付之一哂,脸上的笑被认为是出于傅公子一贯的内敛。
药堂众人很快又将他强行推回了家,一进门,却看到方道怜在院子里命下人们堆了柴叶,预备烧什么。
灰白的烟气冒起来,方道怜从身边侍婢的手上拿过一只断裂的琵琶,毫不留恋地丢了进去,脸上的表情似是留恋似是解恨。
这就是当初那把琵琶,她被傅玉行瞧上时弹奏的一把,她从小为伴的一把,她练出一手骄傲技艺以之谋生的一把。她凭借这把琵琶在财主家受到了两年宠幸,又在被卖给酒鬼后没多久便被迫将它卖了换钱,承载了她所有屈辱记忆的琵琶。在傅玉行为她赎身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赎回来。
傅玉行问身边的丫鬟,“怎么了?”
丫鬟也茫然失措,“我们从早起无论问新夫人什么,她都一概不理。刚才终于说了话,要我们把她的琵琶给找出来,巴巴找了半日,结果新夫人接过手,看了两眼,就直接一把磕到地上摔成两半,又要我们生火,把这东西给烧了。”
傅玉行听后没说什么。方道怜已经从烟气中转过头来:“我要回一趟麻绳县。”
傅玉行用不着提醒她,回门往往在成亲后的第三天,何况方道怜说起来根本无“门”可回,就是回,也没有回麻绳县的道理。但他没有反驳,只是问:“要备些什么吗?”
方道怜道:“我要最鲜艳的衣裳,最名贵的首饰,最豪华的马车,最得体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