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希望这场战事能够尽早结束。
小厮进来说又有人求见,赵蘅收起账本,说今天不再见客了。小厮道:“可是大夫人,那个人是——”
他看向赵蘅的眼神有种特殊的为难。赵蘅问,是谁?
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之前,赵蘅只敢有一个隐约的猜想。
赵蘅印象里,她娘亲是那种天长地久也不会老的人,永远是嘬尖的嘴、瘦而挑的肩膀、随时准备立起来迎战的姿态。可现在那张嘴瘪下去了,肩膀比从前含起来了,走路的姿态变得更加瑟缩小心。最重要的是,原本根根紧扎的黑头发变得蓬乱而灰白。看到赵蘅第一眼,她拱着手笑着问了一句:“姑娘好啊。”
赵蘅脸上没有表情,不是冰冷的,而是凝滞的,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恭敬。
上一次见面,是她在走投无路之际去向唯一的亲人求助,然后被赶出家门。她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有钱。”她对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求你们。”然后就果真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赵蘅最终请她先坐下。“我爹没有来么?”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是她来冲锋陷阵。
赵母说起她爹就恨得流眼泪:“这个老乌龟,死狗扶不上墙,就是个来讨债的吊死鬼!”骂了好一阵,赵蘅才听明白,原来他们乡下的房子和地都让官兵以征税为名义抢走了,她父亲根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后来官府又来征丁,父亲更是吓得直接昏死过去,是被他娘藏在红薯窖里躲着,才没被抓走,可至今也战战兢兢再不敢出来。“我们是钱也没了,粮食也没了,可总也要吃要穿的,我没办法,才来投靠姑娘你了。看在我生养你一场的份上,好歹让我们把这个冬天挨过去。”
见赵蘅半天没有说话,她娘亲也是伶俐人,从诉苦的语气转为愧疚的语气,“我也知道,姑娘一直以来心里含着怨呢,如今我有了报应,姑娘心里自然痛快。可姑娘也该体谅我一点,从前日子有多难过你不是不知道,实在是穷怕了。其实天下哪有不心疼女儿的父母,但凡我能有一点办法,也不至于那样委屈你。”
这些话若放在从前听到,赵蘅不知会有多受宠若惊。可如今的她听了,却只想问:“娘,你这些话到底是真心觉得对我不起,还是为了从我手上拿钱而说的漂亮话?你今天上门,到底是隔了这么多年关心我过得怎么样,还是因为自己活不下去了,才想到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她母亲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直到这一刻,赵蘅才在她脸上发现了熟悉的过去的影子:面对她的感情索取,显出的被生计所迫的不耐烦,甚至是一点轻微的厌恶。
她忽然笑了。她母亲睁着双眼睛望着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笑的含义。赵蘅只是又一次被提醒,无论她期盼了多少年,从幼时到少年再到青年,那个她期待中温情的母亲永远不会向她走来。她用一种释怀的语气,忽然和她说起了当年,“我从前一直希望有人爱我,过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可你不爱我。你恨我。”
她母亲麻木的眼神随着她轻轻落下的这个“恨”字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后来我遇到玉止,可后来他也不在了。那个时候我真的想过,往后的人生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赵母先是诧异,而后开始逃避她的目光。
赵蘅从未和任何人提起过,她最绝望时真的考虑过死。赵母也从不知道这一点,生存对他们这种人太残酷,温情从来是奢侈的,她只来得及考虑自己,只顾得上心疼自己,至于女儿,连她这个母亲都是这样过来的,她怎么就不可以?
赵蘅道:“我今天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和你抱怨,只是想要告诉你,我已经不在意了。你爱我或不爱我,这世上有没有人爱我,对现在的我来说,不那么重要了。”
那时以为天崩地裂的一件事,如今也就这样说出来了;那时以为生命中不能失去的人,失去了,也走到今天了。这么多年的阅历和经验给了她底气,不需要在心里寻找任何依赖也能好好活下去的底气。从前的赵蘅怎么会想到,还会有这样一天。
最后,赵蘅还是给了母亲一笔钱,并叮嘱她和父亲往后换个地方过日子,以他们旧日的作风,在乡里的人缘好不了,继续呆下去还会被人找麻烦。
赵母临走前回头看了赵蘅一眼。好像她终于意识到,她的女儿已经走得很远。作为她生命的延续,也背负着她无止境的埋怨不甘,最终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她这辈子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赵母走后不久,傅玉行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院门外,进门的第一眼视线就落在赵蘅身上,写满慌张和担心。
赵蘅从自己的思绪里转向他,“出什么事了,跑这么急?”
傅玉行还是喘气,“我听说……你娘亲来了。”
“已经走了,你干嘛慌成这样?”
傅玉行还是喘气,目光仔细翻看赵蘅每一寸脸色,像查看一件珠宝是否蹭了伤落了灰。
赶回来,是因为……怕她伤心。
他知道她母亲对她而言是什么样的伤口,他甚至曾经亲手在那伤口上撒过一把盐。早年那些如气味般附着在她身上的自卑、要强、敏感,向见到她的每一个人无声倾诉着这种后天的残缺。
可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像一道清浅坦然的溪流,已没有任何幽深的不可言说的部分。
傅玉行看着她,发现自己的担心好像是多余的,原本沉沉压在身上的紧张一时都荡开了,可他还是喘气,还是仔细看着她。身体无知无觉地蹲下去,靠着身后的灰墙,和树下的她隔了一个院子的距离。“那……你不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