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亮了起来,是两个月亮——一枚圆月,一枚大星如月,在地上洒了双倍的雪。
大星即是彗星,自东而西,拖出一条长尾。
太史慈出现在内城。他没披甲,只穿着一身雪白的禅衣,像把出鞘的剑。
他带来了最好的酒,精米,九酝,天子封禅用酒也不过如此。他给王祐和刘基各分了一点,自己喝了三杯,剩下的都献于石庙,在石庙上,他给木偶穿起一件最精美的漆甲,以代表海昏侯衣冠。
既然已找到主墓位置,很显然,这座石庙就是原本的海昏侯祭祠,只是可能荒落破败,字迹湮灭,也有可能他从来就没有在庙上留过名字。
刘基想,没想到第一次拜祭刘贺,竟然是在挖他的墓之前。
王祐喝了一点酒,眼神变得迷离。他这时穿的也和平常不同,特意找太史慈要了全套甲胄,突然就变得端庄严整,不像盗贼,倒像个将军。他说,摸金校尉这说法不是随便取的,官位自有阳气,能镇住邪煞。在他身后,还站着太史慈新派的几名亲兵,全都膀大腰圆,令行禁止,一个多余的字也不说。
他主持了整个祭祀仪式,满口吟哦,不辨文句。奉太牢,洒乌血,平地起风。
吟诵结束以后,他拿一把短刀在手,朝刘基咧着嘴笑,笑得刘基心里发毛,才说:“公子啊——天子龙穴,别说校尉了,将军也压不住。这几日你学了我一身本事,总得报答是不是?把手伸出来,给祖宗奉上一点刘氏子裔的血!”
刘基看着自己的血汩汩流进青铜卣,眼前烟雾弥漫,觉得有点发昏。身后都是士兵,他没有拒绝王祐的权力,只能任由他划破自己的手掌,收取人血。装血的青铜提梁卣也是从墓里拿出来的,非大汉所制,而是周代古物。雷纹、凤鸟纹、夔龙纹,透出古代的野蛮和力量。
王祐见差不多了,丢给他一尺素巾,便拿起提梁卣,带着所有人绕过案桌,穿过石庙,直行上小山丘。现在他们已经确信,这就是刘贺墓的封土。
行至高处往下看,整座上缭壁只飘着守夜的火光。
王祐念罢祷词,将卣中鲜血缓缓倾倒于地,手极稳,水柱极细,像从地底抽出一根红丝。血在地上慢慢聚成一小团,星月在上面浮两点光,覆一层霜,然后迅速被大地嘬进去,了无声响,不留痕迹。
然后亲兵们就开始挖。
刘基伤了一只手,还冒着血,王祐没让他动手,只是每往下挖一段,就要用他教过的方法去探一探土质,辨别深浅、年代、材质、粘性。刘基可以判断这是人工垒成的熟土。越往下挖,粘性越大、土质越硬,只有亲兵才能挖动。再往下挖,黄泉仿佛隔着地下的泥土,往盗洞里蒸热气,越来越闷,每一口呼吸都变得分外困难。有一名士兵差点晕过去,被其他人拉回地表,躺在地上喘了很久,像一座起伏的小山。
这不是一天就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工作直至平旦,便各自解散。破晓之前,彗星一直在天上定然不动,所以慢慢与月亮拉开距离,成了东西分庭抗礼之势,又像是紫夜对他们的罪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阳一出来,彗星迅速隐没不见。
太史慈问王祐,白天不能继续?
王祐回答,就算是曹操,也不敢让刘氏曝尸在光天化日下。
太史慈指指亲兵,说,无妨,他们都能为我而死。
王祐沉下脸说,我知道你着急,可这事情只能按规矩来。
太史慈四处看看,没有说话,就带着兵走了。
第二日夜,开挖进展变得缓慢。
从地下十米深的位置开始,土层变得更加结实,牢固处几乎有如城墙。王祐事前让他们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工具,轮番使上,确实有所推进,但速度仍然受阻。太史慈总是看天,甚至带上了占星的器具,他发现彗星的尾巴变得更长,位置往西边迈进,不出数日,必然消失于西天。除了天象,时间拖得越长,也越有可能被孙家发现。所以他增加了亲兵的数量,又让他们从太阳下山的一刻起就开始动手。
刘基也不得不拿起铲子动手去挖,手上的伤再次裂开,血滴落进土里。
奇怪的是,被刘基的血滴过以后,总感觉土层变得更好挖了一些。
亲兵们都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向刘基,仿佛想给他放一放血。刘基只能假装没有看见。
可是,也许是因为空气不畅,灯光昏暗,满鼻子土味汗味——就连刘基自己在地下挖掘久了,也感到有点恍惚,觉得这底下仿佛有什么,正在欢迎他的到来。
他甚至有时忽然听见几不可闻的水声,就像他在找到兵甲库之前听到的那样。它从土壤底层、土地深处渗出来,如丝如缕,萦绕耳际。问其他人,却没有一个能听见。
他不再细想,按所学方法再次检查土壤的色香味质,土壤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已经到了十多米深,头顶的洞口已缩成一只碗的大小,可这趟黄泉之旅似乎还没有到尽头的意思。
开挖后第三天,上缭壁里突然来了一支商队,说要找刘肖。
上缭壁一直和江东各处民商有贸易往来。这支商队从吴地出发,并不知道上缭壁已经发生了巨变,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进了太史慈军队的包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