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五百多,有九成是,”胡知南想了想,“全城大小十三处粥棚,统共算起来三千余人,有七成多是凉州口音。”
“那就好。”林纵回头对嫣然笑道,“你前几日不是说想知道凉州情形么?这些人够不够?”
“多谢七爷。”嫣然此时才明白林纵用意,不禁喜出望外。她早有著书之志,虽近半年都拘在楚京里,却偷闲把以往书稿都整理了出来,更把旧年写的《嘉州志》重新增删修改,近来逢青娥之变,偶然对林纵提起凉州风物,不想林纵竟真的动了心思。
“小心些。”林纵见侍卫们已经把一处草棚打扫干净,到近处酒家借来桌椅笔墨,几个胆大流民领了赏银近前答话,便踱进另一头粥棚,对掌火的衙役道,“来一碗茶。”
“这里都是凉州产的粗茶,”胡知南亲自把椅子移过来,“给这些粗汉解渴的,卑职——”
“别费事,”林纵已经端起碗来,被碗上的烟火气熏得蹙了蹙眉,当着众人又不好放下,只得勉强喝了一口,“我们在这里废不了多少时候,用不着兴师动众,你办你的差使去。”
胡知南应声退出,瞟了瞟另一边草棚,并无异状,才擦了擦额上的汗。
此时流民多已得知嫣然所询都是凉州风物传闻,又有银子作赏,个个踊跃。嫣然虽对林纵这霸王请客的行径啼笑皆非,却也知道了不少掌故风俗,心神贯注,几有“山中无甲子”之乐。
等最后一个人领了银子退出去,嫣然蹙着眉动了动酸痛的手臂,蓦然发觉那人的背影浓重幽暗,转眼见一个侍卫在身侧必恭必敬擎着支燃了一半的高烛,惊讶之余,不禁苦笑。
“七爷还在么?”小如见她罢笔,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笺,向空场对面指了指。
天色竟是无声无息的转黯,嫣然怔了怔方向西来,林纵依旧坐在粥棚里,见了她放下碗问:“回去么?”
嫣然见林纵碗里水已被冲得没了茶色,心里微微一热,替林纵正了正玄狐冠:“咱们回去。”
林纵点了点头,见小如林安捧着包袱过来,与嫣然携手而出。
“累么?”朝天街里华灯初上,行人如织,林纵望着几十步外太白居的旗幌随口道,“若是累了,咱们进去歇歇。”
“不累,”嫣然摇了摇头,“倒是累得七爷等了那么久。”
“难得你今天这么欢喜。咱们是夫妻,不说这样的话——”嫣然胸口惊喜的一跳,手里不觉一紧,林纵蓦得顿住声音,似是才发觉失言,转脸向嫣然望来。
“咱们——”玉诼似的眉目映在玄黑裘衣里,更显得清湛无匹,仿佛满城灯火都相形失色,嫣然心头瞬间闪过惊艳的眩晕,在林纵患得患失的神色中微笑,扣紧了林纵的手,“如今是夫妻。”
“是。”林纵亦随着她微笑,突然扯着她向西拐,“咱们进去歇歇。”
“素菜配素酒方不失清气,”太白居里的伙计经验老道,见嫣然点了几样清淡小菜,望着酒牌蹙眉,赔笑道,“店里有新酿的玉华清,尊客要不要尝尝?”
“七爷?”
林纵瞟了一眼伙计捧过来的铜盘,见乌木牌上一样宫酿名号都没有,笑道:“我也不知好坏,就这一样罢。”
一时酒菜上齐,果然清爽静洁,林纵举杯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今天咱们倒也有幸尝尝这清欢滋味。”
嫣然安然一笑,两人对酌了几杯,望着大玻璃窗外灯火下飞雪如花,心头都别是一番滋味。林纵素来量浅,又被地龙火气笼着,酒意更胜,嫣然见她眼神渐渐明亮轻浮,脸上红晕渐深,便止了酒,命人上茶。
林纵心情甚好,把茶盏接在手里,起身踱到窗边,望着愈来愈大的雪回头笑道:“不如咱们今天在这里住下——”
她一语未了,忽见朝天街上一骑冲雪驰来,到楼前停住,马上人披着官制油衣,隐约是楚王府字号,便回身坐下。不一刻脚步声响,两个便衣侍卫引着一人转过屏风,竟是侍卫副统领马隆。
嫣然与林纵都吃了一惊,林纵放下茶盏:“府里出了什么事?”
“七爷,”马隆顾不得掸雪,伏地叩首,“京里沈大人今日送了急信来,寇安国上密折请战了!”
嫣然惊得呼吸一滞,林纵扶案而起,伸手接过密报草草翻过,不由得大怒,啪的一声把信狠狠摔在桌上:“自不量力!”
十月十五陈使一行入嘉云关,第二日凉州节度使寇安国便上了请战的密折。十月二十三密折至京,林绶拆开封套,只看了“臣寇安国为请夜袭嘉云关事”几个字便大惊失色,当夜即请内阁诸人廷议,连林御和左相萧逸也都抱病亲临。
“这沐倾便是殷王李焕,此人浮躁轻狂,尽人皆知,”楚承嗣正主持直州武举,林绶把兵部一应杂项事务分由柳倾斛处理,他率先朗朗把密折读给众人,随即禀道,“既然周穆病卧不起,李焕在嘉云关待罪,又把三关搞得乌烟瘴气,军心不稳,如此大好良机,岂能放过?”
林绶听得心动,不料兵部尚书郑镕却无精打采的道:“兵家凶险,如今凉州年年歉收,每年粮草俱是由各州调派,本就心有余力不足,骤然兴兵,只怕不妥。”
右相王庭赞性情率直,摇头道:“兵者本就是险事,凉州年年歉收,今年更甚,全靠朝廷赈济才不至于生乱,若是陈人先下手打进来,内有乱民外有敌寇,只怕寇安国也无能为力。”
中书舍人秦章进内阁不过一年光景,却已深知朝廷心思,当下道:“今年多处州府遇灾,再兴兵只怕不宜,”他见林绶略一蹙眉,立时转道,“只是既然天赐机会,臣以为不妨命寇安国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