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秋闱临近,各处生员大多都已入城,多是年轻气盛心胸万丈之辈,楚京秋色又好,虽近掌灯,街面上依然熙熙攘攘,尽是闲游纵酒之徒,唯有楚王府因林纵不在,嫣然又性好清净,两扇朱红的大门紧闭,略显出几分冷落气象。直到二更过半,才有一个小厮牵着马从街口一溜小跑过来,喘着气扣门。
“谁?”管门的李贵早已被高墙外的脚步声惊醒,懒洋洋的闪出门来,一眼望见昏黄的牛角灯下映着小厮青碧的头巾,也无心细看,打着哈欠道,“杜长史随王爷去了泾水上,有什么事过几日再说罢。”
“李爷!”龟奴见李贵转身进门,上前扯住他衣袖道,“小的是跟春还阁贺妈妈的贺升,李爷不认得了?”
“是你这猴崽子,”李贵睡眼惺忪的笑道,“是府里哪个小厮欠了夜渡钱,惹得妈妈发了火,让你小子大半夜还跑这么一趟?”
“倒不是这些事,”贺升苦着脸道,“楼里青娥姑娘被驿馆里客人催去陪酒,原说戊正就回,如今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还没见人回来,若是闹出事来,妈妈怎么和杜爷交待?”
李贵惊得打了个寒战,睡意全无,把贺升留在门房,便吩咐手下小厮四处去禀报,待得他与管事一起赶回门房,外廷副掌事李千也已被惊扰赶来,正立在厅中训斥:“你那妈妈也太过小心了,既是堂堂驿馆来请,必定是哪位路过的大人一时兴起——不过是多听了几曲误了时候罢了,能有什么事?”
贺升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回道:“原本小的们不该有这样的想头,但来接人的驿卒说得含含糊糊,似是来头大得很,妈妈不敢得罪,又担了心,才说定了时辰回来,再三叮嘱,如今眼见连个信儿也没有,派去问话的小厮还没摸到驿馆门就被撵了回来,妈妈急得在楼里跳脚,实在担不起这个干系,才让小的招呼一声,说府里的各位大人都是有眼界的人物,妈妈眼浅心窄,经不得事,求大人们看在杜爷面上别怪罪,好歹给个主意。”
李千气得冷笑,突听门外有人轻咳一声,李德与林诚一起进来,忙回身垂手而立,把经过一一禀明。林诚不以为然,李德却略知底细,微一沉吟道:“此事府里本来没有管的道理,不过看在杜长史的面上,咱们派人去好生嘱咐驿丞一声,早些把青娥姑娘送回来,或是给春还楼传句话,也不妨事。”
贺升喜上眉梢,连连叩头。他才站起来,突见一个小厮又领着个名叫三义的龟奴匆匆而入,三义头上的绿巾跑得歪在了一边,一进门便跪倒气喘吁吁哭道:“青娥姑娘故去了!”
满屋人俱是大惊失色,李德与林诚对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如此,倒不是我们能自专的事了,你们且等等。”
贺升惊魂未定伏在地上,见林诚却与李德又私语了几句,分派人出去,不多时,一个小内侍引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内侍进来,几人低声商量了半晌,那老内侍转身望着贺升三义笑道:“就带这两个进去,让主子直接问话才妥当。”
“李公公有劳。”屋里人似都松了一口气。
贺升三义随着李顺出来,沿着青石长廊穿过两道门,绕过几处殿阁,直到飞檐门窗渐渐小巧精致,花木山石也变得错落繁茂,满眼景致俱都收起富贵威慑,添了闲情雅趣,才在一处竹林前停住脚。
几个内侍使女正心思不宁的候在林前,为首的两个人迎着灯笼上来,与李顺又低语了几句,那个干净俏丽的使女忽道:“府里人谁不知道杜长史心里眼中,只有青娥姑娘一个?七爷和王妃说过秋后闲下来要给两人一个恩典——她也算得半个王府中人,如今不明不白出了事,杜长史不算,七爷王妃那里,就交待的下来么?”
她声音略高,贺升三义听她语气爽脆明白,口角决断,忙连连叩头道:“姑娘是明白人——”
“呸,谁是你们姑娘?”这使女似是对这样谄媚甜腻的语气有些不惯,涨红了脸转身道,“你们跟我来。”
“还是通报七爷与沐先生一声妥当,”刚刚与那个使女争执的年轻内侍对着众人补上一句,见贺升两人战战兢兢,又笑嘻嘻的低声安慰,“放心,她虽不好说话,她主子却比她讲理。”
两个人随着使女转入一处院落,只见满院灯火通明,众人簇拥中一张竹案后坐着个素衣少女,似是才焚香习琴以毕,论俊俏与春还阁里昔日红遍嘉州的花魁也相差不多,只眉间一派清冽干净,虽是安然稳坐,微微含笑,却如天上月色眼前流水一般清冷难犯——知道这必定是楚王妃,眼见使女上前回话,忙伏在地上拼命叩头。
他二人虽尽力巴结回话,无奈于实情所知不多,嫣然略问几句已知底细,转过脸问刚赶过来的李德道:“你看如何?”
此时府里小厮已从驿馆打探回来,李德虽心中也略有不平,无奈林纵临行前嘱咐了韬光隐晦的话头,哪敢揽事,遂躬身婉言道:“听闻新来的知府有几分正气,必定能料理妥帖。”
“不然,”嫣然微微一笑,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此事事关重大,布政使刘大人也必定关心,他素来行事谨慎,必定息事宁人——不如李掌事亲自走一趟,替我和七爷瞧瞧罢。”
林诚见李德神色犹豫,情知此事有些棘手,插言道:“恕小的直言,此事虽和咱们府里人有些瓜葛,但事关重大,不如——”
“你以为我是怕于杜先生面上不好交待才如此么?”嫣然眼波清柔如水,林诚却觉竟仿佛带出几分林纵惯常的威严,不由得低下头去,听着面前一袭素衣的清婉女子肃然道:“嫣然只为四个字,人命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