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几日身子不豫。”
元帝的面庞显露在灯下,旧疾病痛折磨着他,多年来死于他手上的无数怨魂在他眼前飘过,令他坐卧难安。“昨夜,朕梦到了崔司徒了。”
他的口齿含糊不清,需得仔细辨认才能听清楚说什么,眉眼间的戾气不再刻意隐藏,他阴沉地提起,“他从冀州一路扶持朕入京,朕灭了他清河崔氏满门……呵,他在梦中向我索命。”
元治在皇伯父面前温顺地低头,“都是些梦魇罢了,当不得真。”
“朕是负了他崔氏,那又如何?阿治,你记着,元氏以兵武立国,大炎朝版图统一中原,这些都是明面上的。各州郡的田亩丁户,至今落在士族手里,乡野遍地都是宗族坞壁,处处都是隐户,朝廷政令管辖不得,赋税征收不得,只能拉拢士族,征辟当地士族子为官,才能从他们手里勉强抠出来一星半点给朝廷。”
元帝沉沉地笑了,“元氏寒门出身,为天下士族所鄙。朕这个寒门天子,统辖士族出身的朝臣,岂能怀柔!阿治,你记住了,可以用他们,但决不能信任他们,每隔几年杀一轮。放开手脚,大胆地杀,杀士族的统领人物,以血震慑他们!杀得他们对朝廷心怀畏惧!等杀完了再论怀柔。”
元治俯身大礼拜倒,“侄儿……侄儿领受教诲。”
他低着头,额头碰触冰凉的青石地,对着面前摆放的一对龙靴,心里剧烈地狂跳起来。
圣驾病重期间召他来,单独说出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他的心愿——难道就要成真?
元帝情绪起伏,剧烈地咳嗽起来。武泽急忙过来服侍躺下。
元治伏地聆听教诲,两只耳朵几乎竖起,听元帝咳嗽着,口齿含糊地道,“这几日的雨水不断,朕身子不舒坦。若真不好了,传位……传位梵奴。阿治,你……你为辅政大臣。辅佐梵奴理政。”
高悬的期待之心骤然坠下了千尺冰湖底。
元治一动不动地拜倒在龙床边。无人看见处,撑着地的手掌缓缓紧握成拳。
高卧的元帝并未发现脾气自小温良的侄儿的微小异常。
心头盘算许久的打算,一桩桩冷酷地吩咐下去。
“朕若大行,秘不发丧。传朕口谕,尚书令荀玄微、司州刺史萧昉入式乾殿觐见。两人入殿后,以谋逆定罪,即刻绞杀。”
元治大吃一惊,骤然抬头。最后两句说得含混,他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梵奴年纪太过幼小了。主少臣强,难以制衡,这两人绝不能留。至于颍川荀氏,兰陵萧氏……”
元帝冷冷道,“都是地方乡郡的望族,抄没族产,充入国库,清查乡郡依附的田亩隐户。颍川荀氏在豫州势力过大,朝廷岂能容忍,以谋逆罪发兵,征讨坞壁,诛全族。豫州刺史的位子换个人坐。”
元治听着听着,豆大的汗珠滑落额头,和同样慌了手脚的大长秋卿武泽惊慌对视。“这……”
“应下朕!”元帝厉声捶床大喝,有如一声暴雷,惊得元治浑身一个哆嗦。元帝口齿含混地呼喝,“身为元氏宗室,辅佐幼帝的辅政大臣,这点小事也做不好?!”
一片死寂之中,紧闭的殿门外响起清脆的叩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