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朝汐不喜欢暧昧猜度,似是而非。她从小遇事便喜欢寻个笃定分明。
她拢着裙摆,重新从院门里出来,站在荀玄微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今日的宴席,可算是相看宴?”
荀玄微转过眸光,对她单刀直入式的迎面直问,并不觉得怎么惊讶。他其实早就在等着她问了。
“算是罢。由你长兄和我做主安排。”他浅淡地笑了下,也同样平铺直叙地回答,“原本替你安排的不是九郎,而是荀氏庶出儿郎里最出色的一个。你也知道,以你的旁支出身,和九郎是不般配的。”
“但九郎听闻了消息,苦苦求他母亲,才有了今日我那三叔母陈夫人赴宴。”
猜疑终于被证实,阮朝汐不安了一路的心神反倒定下,她极镇定地应答,“多谢三兄和长兄的安排。我和荀九郎确实不般配,不必勉强。让此事过去吧。”
“此事过不去。”荀玄微噙着惯常的清浅笑意,说出的话却冷静到近乎寒凉。
“平卢王殿下单独给你递下请帖,邀你下月入城游玩。历阳城是平卢王经营多年的地盘,你一旦入了城,从此去向如何,能不能出城,再也由不得阮家作主了。阮郎为此事急得夜不能寐。你若想推拒请帖,只有在邀约日期到来之前,提前定下婚事。”
“今日相看的九郎,和你身份差异确实不般配。但九郎对你极为有意,他母亲虽不甚满意你,但九郎是她独子,陈夫人对你爱屋及乌。你从小在云间坞长大,和荀氏结下极深的渊源,教养你长大的又是我的傅母。因此今日归程时,陈夫人并未直接回绝阮氏。稍做转圜,这桩婚事不是不能促成。”
阮朝汐听那熟悉的嗓音娓娓道来,极冷静地替她剖析高嫁的种种好处。
明明是清风徐来的凉爽初秋天气,她站在院门的穿堂风中,身上穿着的绫罗衣袂飘摇,却仿佛被一张无形大网从头顶笼罩到底,渐渐地不能呼吸。
“坞主。”她突兀地唤了一声。
荀玄微停下剖析言语,耳边传来的称呼让他微皱了眉。“与你说过了许多次了,阿般。如今的云间坞主是我二兄。再这样称呼不妥当。”
阮朝汐并不理会他的说话,只是固执地唤旧日称呼。
“坞主。我……还有没有别的路?”
各处灯笼都陆续亮起,灯火照耀阮朝汐的姣色面容。她已经长大了,纤秾合度的体态显露出少女的柔美,眉眼精致不似人间,朦胧灯影笼罩下,倒更像是误出山林的精怪。
柔美的眸子亮如夜星,眉心微蹙,似踏入陷阱却拼力求生的小兽。
“坞主,我不喜欢。除了被送入历阳城,除了赶在入城前随便找个人定下婚事,我还有没有别的路可走?”
穿堂秋风刮起荀玄微的衣摆,他沉静如幽潭,回答直白到近乎冷酷。
“没有旁的路了。阿般,你应当知道,身为女子,又不幸生在这乱世,本就没有太多的路给你们走。如果你不想入历阳城,做那位殿下身边侍妾,那么高嫁入荀氏,让喜爱你的九郎做你夫婿,是对你最好的安排。”
阮朝汐站在风里不肯走。她呼吸急促,绷紧了小巧的下颌。
“一定还有别的路的。坞主,我从小入东苑,跟随杨先生刻苦学文。按照坞主的吩咐,寒暑苦练得一手好字。后来入了西苑,沈夫人日夜督促,我又学了女红,女诫,行止仪态,我甚至还苦练了琴。我连琴艺都不比七娘差了。我一定有别的路可以走的。”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
起了夜风,穿堂风渐渐大了。院门久未关闭,门里的年轻家臣们和白蝉、银竹,焦虑不安地远远等候着。门后阴影各处传来窥伺的眼神。
荀玄微站着院墙边,整个人陷入了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他人在暗处,抬眸打量着明亮灯火下站着的阮朝汐,从她发间消失无踪的凤头金钗,到她笔直站着不肯挪动的身影,不自觉掐入她自己掌心的绷紧的指尖。
“十二娘。”荀玄微换了称呼,极冷静地打量着她。
“你确实在云间坞学了很多,得到了极妥善的教养。乡郡富有才名的杨斐为你开蒙,我的傅母沈夫人亲自教导你。你落笔的字品出自陈留阮氏家学一脉传承,你的琴艺承袭自豫州名师。你虽不幸失了父母,但云间坞五年,你被教养得很好,才艺品貌,可堪为高门士族嫁娶之良配。”
“若非云间坞里看顾教养的那五年,以你的阮氏旁支女出身,你绝无可能高嫁入荀氏。”
“十二娘,你须知道,世道艰险,你的前路原本就没有几条。历阳城的邀约堵死了你其他的路,如今时间急迫,嫁于荀九郎为新妇,已经是你为数不多的前路里的康庄大道了。”
阮朝汐僵立在原地。
耳边传来的清冽嗓音,如此的熟悉,却又如此的陌生。
她站在明亮的灯火里,璀璨灯光映照着她的呼吸渐渐急促,眼眶中渐渐起了雾。她蓦然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墙下暗处站着的颀长身影。
细微木屐声响起,荀玄微镇定自若地从阴影里缓步走出,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大袖展开如山中青鹤,他平静地站在她面前,清幽眸光往下,俯视着她蕴起雾气的双眸。
“听明白了没有?”他温和却又不容置疑地道,“听明白了就回屋去。九郎的父族母族都是望族出身,才华过人,未到弱冠年纪便被品议为灼然二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你想高嫁入荀氏、做九郎的新妇,是时候投其所好,捡起诗文古籍用功苦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