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像祝家当年那样被挤兑到村外半山腰上,因为这个村子本身就依着个小山铺开。他的房子是间半塌的草房,夹着两边两家板房中间。两边的房子基是石头,上面是木头,不能说如何好,到底是个家的样子。
祝缨看了一眼这房子,道:“你与他们同姓吗?”
“哎。怎么没过继一个?”
“哪,哪有人愿意呢?老了有人给挖个坑就得啦。”
村上躬身凑上前,道:“族、族里都会管的。”
祝缨道:“我走这些地方,这么使老人的你是头一个,可真叫我开了眼了。”笑死,活着这么作践人,死了一埋就觉得对人好了?
此时日已近午,村口又是一阵喧闹——赵翁等人后续也跟了过来。
祝缨也不挪地方,就让小吴把人叫过来,对顾翁道:“来了?”指指身后,“瞧瞧。”
一大群的乡绅也是极有威慑力的,村长汗透重衣。祝缨问关丞:“我免了逋租、不再加税,底下人究竟办得如何?”
关丞拍胸脯保证:“并不敢违逆!”
祝缨道:“那好,祁先生,开始吧。”
祁泰就一个用处:账。
村长的账也是七零八落的,祁泰翻了个白眼:“这不叫账。”
如果算是账,也是一本狗肉账,烂得一塌糊涂。
村长一家子跪下来头都磕破了。祝缨道:“把老人家扶起来。你呀,四个儿子,很威风吧?你威风了,你娘要为了你磕头。”
她一看就知道这村长威风。这村长一个老娘,一个老婆,四个儿子,哪个村里有四个儿子都能横着走了。
祝缨皱了皱眉,道:“二十。”
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小吴就大声说:“二十大板!”衙役上前,按倒村长先敲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打完,祝缨并没有黜他的职,只是理解了王云鹤一路能做到京兆还保持着正直奋发实在是难得!一般人见天处理这些事,多少豪情都得磨没了,天下大同的信念都得破灭。
她指着村长说:“我是怎么抽丁上工的?你家里人歇着,倒叫旁人代!”
村长的老娘哭诉:“大人,要怪就怪我老婆子,小孙子正温书,叫他考学哩!”
祝缨看了一眼村长家的孩子,有两个一看就不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他们的手指不对。再看另两个,其中一个就有点书卷味儿了。她问这个孩子:“读过书?”
这孩子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是。”
“知道什么是鸠杖吗?”
这孩子张了张口,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祝缨道:“赵苏,你告诉他?”
赵苏道:“据《后汉书》载: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哺之糜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王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之为饰。是尊老敬老之意。”
祝缨指着老者问村长:“他是你同族?他多大了?同族有相帮之义,他一孤寡老人,你叫他去抬石头?混账玩艺儿!”
发作完了却又安排村长接着干,让他的小儿子:“不是读书么?帮你父亲把账记好!”接着慢慢告诉他们,七十岁的老人是有优待的,是可以不纳税、不服役的,活到八十岁,免除他一个儿孙的徭役,为的是这个儿孙可以侍奉这位老人,九十岁,免俩。
祝缨说完,叹了一口气:“咱们走吧。”
今天这事儿办得,她自己都憋气。但是换掉一个村长是没有用的,下一个村长如果想干下去,要么是一个同样家里有好几个儿子的,要么就得特别精明机敏能治得了全村的——有这样的人,祝缨就给薅县城去帮忙了。
末了,还得这货来接着干。她也只能打这混账一顿,让他皮紧一点。
赵苏目睹此事,心道:尊老敬贤倒是礼仪之邦的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了。
……
祝缨又接着巡视了一些工地,也有突袭的,也有按着正常的日程走的。遇有错误也都纠正,多半是像那挨了打的村长一样,还没来得及干点大的就被按住了。祝缨也不客气,一路打了回来。
沿途紧张得要命,她的脸上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依旧平静,该吃吃该睡睡什么都没受到影响。遇到干得好的,她自己出钱奖励村长里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