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玉地多人少,农户抢收从割麦子到入库得持续到深秋,天雄军出征肯定耽误军垦地的收成,雇佣工是个办法。
权城心里暗暗叹气,但凡活得下去有吃的,谁会去焚烧庄稼土地。
“所以军垦地收得也很快。关于流民吴大夫担心他们穿过疫区可能染疫,逐个检查,一批一批放进城。还没进城的就现在城外临时搭的住地凑合一下。反正入冬之前肯定要检查完的。权道长跑遍了周边的土地仔细算过了,还有一大片地亟待垦荒,明年还是需要人手。”
吓唬一顿,再提出雇人。陆相晟听得都笑了,倒是有用,现在没人烧地。都在打场,再来个点火的可不得了。
“权道长对于种植挺有一套。”
吴大夫回来右玉官驿,脸上戴着个奇怪玩意儿。厚厚一大块,罩着口鼻。陆相晟正和守城军官要离开,迎面撞上吴大夫:“吴大夫?你戴的什麽?”
吴大夫笑呵呵:“出城去检查,戴上这个安心。也就是两片布中间塞一点薄荷艾草,隔除病芽。”
陆相晟只好微笑:“吴大夫辛苦。”
目送吴大夫进屋,陆相晟转头问:“权道长呢?”
权城正在可惜土豆还不到收的时候,收起来,堆成小山,给陆相晟看一看。他这几天天天查看土豆和番薯地,长势喜人。
好好地长,多多地长,权城跪在地头祈祷,神植在上,救救晏人。
权城在各处打场转转,确保都有人看守。陕北的农户更加吃苦耐劳,干起活来利索不惜力。安排他们看着,就真的是一夜都“看着”,不动地方。
权城心想,秦人兇狠,大约对自己也狠。也许就是因为“轴”秦兵当年才席卷天下。
已经入夜,权城回城。进官衙后面的官驿,陈驸马还在奋笔疾书。陈驸马最近也是忧国忧民,嘴里一直念着什麽,比权城还神神叨叨。陈驸马大概也在面对着自己的严峻问题,关在屋中计算数字,几天没出门。
权城不打扰他。官衙外面有敲梆子计时的,权城一惊,不知不觉已经这麽晚了。他闻到一点点火烧的焦糊味,最近他对这种味道极端敏锐,以为哪里又着了火,立刻顺着味道奔过去。
……不是着火,是陆相晟在烧纸。
火光映着陆指挥刚毅的脸,在冷漠的夜色中挖出温暖的一团亮。权道长一愣,轻轻走过去:“陆指挥?”
陆相晟擡头,看到权道长,勉强笑一笑。权道长看到他的悲戚,突然明白陆指挥在给谁烧纸。
“权道长,烧纸下面的人真的能收到吗?”
权城跪在陆相晟对面,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跟着烧:“烧纸是为了活人。为了活人的心思。不管有没有地府鬼怪,信念,是不灭的。”
陆相晟长长一叹。第一代天雄军,受训不够便拉上战场。他心里仿佛油煎,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在右玉。
“陆指挥对于保国安民的念想,还有第一代天雄军勇往直前的念想。第一代天雄军悍不畏死,接下来无论多少代天雄军只要继续这个念想,一切都没变。”权城垂着眼睛,火光在他清澈透明的眼睛里漾出波澜,“天雄军,就永远都是天雄军。”
陆相晟想起旭阳在武英殿讲起最后一代戚家军。守卫国土,全部阵亡。
陆相晟缓缓地往火盆里添纸,低声道:“多谢权道长。”
权城肃穆:“怪力乱神,全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死去的人留给活着的人,只有念想。
陈驸马的确在面对十分严峻的问题。
他在右玉这些时日,所见所闻,异常震撼。陈家的粮票在右玉竟然能比皇家银票还好用,这对于一个普通商人世家来说并不是什麽好事,所以他爹陈善年才那麽着急让陈驸马过来看看。冀商在大晏的商人派系中不显,陈善年自己拉了个商会,从支援摄政王开始入手。这是一笔风险异常巨大的投资,随时随地倾家蕩産不说,时时刻刻踩着刀剑。摄政王一倒,陈家完蛋。
现在看来,摄政王暂时是倒不了的。陈家跟摄政王定了个契,陈家往右玉运粮,发粮票,朝廷根据兑回的粮票付钱。
陈驸马懊丧自己稀里糊涂跟着罢朝,需要做出一点成绩改善摄政王对陈家的观感,所以冒着兵戎战事往右玉跑,一定要搞清楚粮票是如何赢过银票的。摄政王被银子逼得上天,如果发行宝钞顺利,缓解了银子的问题,绝对是大功一件。
来右玉之前陈驸马在户部度支科几乎翻遍了历年的报账,甚至央求王都事开了中书省架阁库,翻了太祖时期的税收报账。情况不容乐观,他隐隐有点预感。太祖后期,神庙中期,都曾经因为大规模的生産恢複货物增多而银子始终就那麽些,导致物价飙升。太祖那会儿银荒甚至差点让帝国崩溃,所以太祖一直致力于发行宝钞回收银两。朝臣只知太祖为了发行宝钞大动干戈甚至杀了人,却很少人清楚帝国差点因为银子荒缺崩溃。
可惜,宝钞失败了。太祖一手捏乾坤说一不二,宝钞尚能使用。太祖一去,太宗都没能让宝钞坚持下来。“银荒”这条祸根却在大晏诞生之时便埋下,时隐时现,遗毒无穷。
神庙时大晏商盛海外,港口货轮船只挤都挤不下。大晏像只突然张开嘴的大怪兽,贪婪地吞噬着从海外彙入的银两,然而不够,不够,永远都不够。神庙时暴发过一次银荒。银子自己也有价,银价飙升,物价简直就是暴起,神庙后期多有战乱,难说和银荒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