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咬着牙站起,差点摔倒,曾芝龙硬给扶稳了。曾芝龙低声道:“殿下当心。”他扶着摄政王转了个方向,走向正殿大门。在门槛前曾芝龙一停,摄政王平静地擡起脚,跨出去。
大晏的肱骨们看到摄政王终于走出太庙,魁梧挺拔。摄政王站在台基上方往下望:
“诸位卿……可有话对大晏列祖列宗说?”
何首辅刚昏倒又被擡回来,勉强摇晃着跪下,更像是趴在地上:“国之极辱,臣惭愧,臣无颜面对君恩。”
摄政王道:“孤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他被曾芝龙扶着,一步一步走下高高的台基,站在跪伏的群臣前面,问了个问题:“诸位卿想过身后之事没有?”
所有跪着的人脖子后面一凉。
“孤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了七日,也想了七日。人总有一死,下九泉孤要跟列祖列宗如何交代?仁祖皇陵被乱贼焚毁,孤必须平叛抚民,否则死后无颜进仁祖皇陵。然而为何会有乱民?高若峰起自陕西,饑民呼号聚衆而成军,竟然号称‘三十六营’。哪位卿告诉孤,若无饑民,是否便无高若峰?”
摄政王嗓音嘶哑,声音不高,太庙前寂静如渊,殿下的声音在衆人脑袋上盘旋。
“衆位卿,到底为什麽会有饑民?”
已是黄昏,天边云霞亦如火烧。北京城中想起黄昏钟,不紧不慢的洪钟清越的声音,贯彻长天。
一人回答:“殿下,西北连年旱灾,如今,福建都旱灾了。”
摄政王肃穆地沉着目光,曾芝龙一看那跪得笔直的人,依稀是国子曹祭酒。自己上门结交,被他客气地礼送了。自来最怕文人有孤胆傲骨忠心,这样的人不会死。幸而文人也没什麽胆啊骨啊的,大部分只有一张嘴。
偏偏,曹祭酒该有的都有。
曹祭酒没看曾芝龙,只对摄政王道:“殿下,如此国之极辱,宜停加派,宜停催科,宜罪己,方能宣德抚民,安定人心。”
曾芝龙震惊了,你有病吧,当头儿的“罪己”,底下还会有人服?
曹祭酒很瘦,与何首辅那种保养得宜的清瘦不同,他是只有骨头。读书人仰慕尧舜禹汤,禹罪己安天下,四方清明。
可是,税早就收不上来了。
摄政王并没有说什麽,只是听。曾芝龙实在忍不住:“曹祭酒,卑职进京不久都知道,殿下已经免了陕西赋税,为此不是还进过太庙?”
摄政王道:“是要罪己。孤之罪,条条分明。孤之罪在无能,没有提领朝政整顿军务,凤阳军务都败坏如此,全国各地军务孤不敢想。孤之罪亦在无用,下诏无用,下令无用,陕西免除赋税,怕是并没有落实。孤之罪还在无识,各处进言孤未能采用。孤对列祖列宗发誓根除弊政安养黎民。跪了七天,孤冥冥中似乎听到了列祖列宗的训示:整顿军务,整顿税务,整顿吏治。普通百姓要的是一口饭,孤要的是天下太平,皇帝陛下要的是四海安定,列祖列宗要的是万世昌盛。只是,衆位卿睁开眼睛看一看,国有难。”
摄政王声音平稳:“衆位卿,国有难。”
曾芝龙搀着摄政王一步一步穿过跪着的群臣,离开太庙。没人发现摄政王的异样,王一如往常,伟岸昂藏。
摄政王车驾仪仗进入鲁王府,曾芝龙扶着摄政王下车,摄政王一下马车,昏了过去。曾芝龙在摄政王昏倒的前一刻往前一站,半跪着扛住摄政王,勉力背起他:“去哪儿?”
大奉承急得团团转:“去卧房,去卧房!”
曾芝龙把摄政王背进卧房,随行的汪太医跟着进来,立刻打开药箱请脉。大奉承领着人围着伺候,曾芝龙被挤出来,抱着胳膊立在一旁。他鼻子一抽,王修身上清凉的香气在卧房里悠悠氤氲,浓浓浅浅,根深蒂固。曾芝龙认得这个香气,没有熏香的燥气,斯斯文文,隐隐就在唇舌间,却就是说不出来。就在他几乎马上要叫出这个香气名字的一剎那,王修一只脚踏进门槛,急急道:“殿下呢?”
大奉承低声道:“太医请脉。”
王修刚出官署值房,身上还戴着孝。所有官员都必须在官署待命,街上戒严,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送他回来。
汪太医请完脉,慢条斯理道:“殿下其他无碍,歇息几日便好。只是殿下肝火太盛,又失疏洩……殿下可有眼花的症状?”
大奉承看王修和曾芝龙,王修道:“殿下说他……看不见了。”
汪太医又把手指搭在摄政王手腕上,闭目半天,王修攥着衣襟问:“这看不见……是能治好的吗?”
摄政王为什麽失明汪太医瞬间就明白了。他心里叹息这位殿下气性太烈,当医生的总是劝病人想开些,心结一解治百病。摄政王心思太沉,心结太死,这可真是……
汪太医思索半天,开个方子:“殿下先休息,待殿下醒来,臣再与同僚商议。”
王修眼见着李奉恕躺在床上睡得不安稳,眉头蹙着,神情不悦,马上明白,李奉恕一贯讨厌人多,卧房不大围了太多人。王修打发走伺候的人,亲自去送汪太医。
“殿下不欲让人知道,汪太医先别声张。”
汪太医一揖:“臣明白。”
李奉恕觉得自己昏过去了,一眨眼的功夫又清醒。他睁开眼,什麽都看不见。李奉恕悠悠吐口气:“还是我错了。”
曾芝龙叹道:“殿下,臣是曾芝龙。”
李奉恕沉默一会儿:“我知道。”
曾芝龙脑子一转,明白李奉恕是在说曹祭酒。这些铁骨铮铮的腐儒们简直令人无措,他们真的相信以德治天下就能四方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