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是普通的场景,皇帝陛下当时隐隐嗅到了梨花香。红的蓝的金的单纯明快的色彩,在梦中从来没褪。
寂寞无语的大朝会过去,小皇帝炯炯有神地看李奉恕:“六叔,去睡午觉吧。”
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走下高阶,小皇帝打个哈欠:“还有礼物。”
“昨天又没睡好?”
小皇帝蔫蔫的:“母亲哭。”
李奉恕沉默。
路上坐在马车里,小皇帝都快睡着了。到了鲁王府立刻精神,睁着圆眼睛到处看:“礼物呢?”
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走到鲁王府马廄,小皇帝仰着脸看飞玄光,非常震惊:“这个有点大……”
飞玄光大马脸呼啦压下来,吓得小皇帝躲。飞玄光看看李奉恕,又看看小皇帝,喷了个鼻响,又呼啦擡起头。李奉恕懒得搭理它,只道:“不是这个,陛下你看。”
马廄中有一栏是草苫围起来的,李奉恕半蹲下,教小皇帝扒开一条缝往里看。一匹母马刚刚生下的小马驹,全身黑得油亮。小马驹正在吃奶,听见声音,摇摇晃晃走过来,用大大的眼睛腼腆地看小皇帝。
小皇帝一点也不嫌味道不好,非常惊奇地哦一声:“它看我呢。”
李奉恕低声笑:“陛下喜欢吗?小马驹还没长大,它可以陪陛下一起长大。”
小皇帝忽然问:“小马驹是六叔你那匹大怪马的孩子吗?”
李奉恕一愣,没想到这个问题,看这小皇帝软软的眼神,只好回答:“……是。”
小皇帝很高兴:“那小马驹的爹爹还在啊。”
李奉恕心里一酸:“陛下给它起个名字?”
小皇帝小心翼翼盖上草苫:“这个不着急,我回去翻翻书,要起个好名字。”
大奉承在后面捧着猫崽。陛下新添的讲究,睡觉要猫崽伴驾。这只猫崽全身花纹都乱涂乱画似的,陛下赐名倒是快,就叫涂涂。涂涂喵呀一声,小皇帝很稳重地抱起它:“不要担心,我不会偏心的。君恩很浩蕩。”
李奉恕笑一声,是浩蕩,目前足够一只猫一匹马用的了。他抱着皇帝走回卧房,小皇帝小小叹气:“六叔,一定要开互市麽?”
“一定要开。”
六叔跟朝臣杠到现在,双方也都没有退路。阳继祖去辽东之前详细跟小皇帝讲过北面的局势,女真人不乱,蒙古人就不乱。女真人造反,蒙古人就悬了。
“阳师不知道在辽东如何。”小皇帝昏昏欲睡,心事重重,“辽东还好吗?”
“辽东……辽东挺好。”
阳继祖的确是当世名将,山东内乱,辽东被他一力镇压着。总兵寨天天调兵遣将,粮草辎重进进出出。关内来的工部巡检们全部集中在总兵寨,哪里都不能去。旗总旭阳奉命领人严加保护他们。说是保护,也算半看管,怕这些没经历过战事的书生作死。
李在德蹲在总兵寨的炮营检修大炮。
邬双樨领兵南下大连卫之后,再无音讯。军机要事打听不到,只能算时间,邬双樨的部队大约到哪里——到大连卫,上船,渡海。李在德默默地开始修总兵寨的火器。旭阳想办法托人搞到几份邸报,想从上面找朝廷对山东的用兵之策。翻了半天,竟然没有。以往哪里打仗邸报上都列得清清楚楚,内阁怎麽说司礼监怎麽说朝廷什麽决定,给各级长官一级一级往下压。山东除了辽东的援军,朝廷特别是兵部没增援?
旭阳翻邸报翻得满脑子火气,李在德不是说那个鲁王是个好的?山东是他的封地,他不能不要了吧?旭阳默默走出值房,走到炮营。李在德孤零零的背影缩得很小,用袖子狠狠一擦眼睛,继续奋力扭炮架螺丝。
旭阳眨眨眼,只能看向别处。
邸报上说山东内乱平定,辽东援军撤返。旭阳有些高兴,李在德还是修大炮,他不停地修大炮。每一架被拉出去又拉回来的,他仔仔细细地检修擦拭上油,两只手冻伤划伤,在寒风中停止不住地抖。
旭阳去帮他。两个人都没说什麽话,工具撞在金属上轻微地响,远处却是大部队从大连卫撤回兵寨隆隆的声音。
一共去了五个游击将军,只回来四个。
旭阳终于打听到第三个率军回来的游击将军是谁。他跟游击将军说不上话,跟亲兵搭上还算容易。那亲兵认识邬游击:“邬游击是先锋,强行登港的那一批。从船上登陆哪有那麽容易,登州港口的血渍这几年刷不干净了。”
书呆子会难过。旭阳心里寒凉彻骨,书呆子会非常难过。那个亲兵低声道:“咱家游击撤回来,所有部队就都回来了。只不过……后面跟着伤兵。这次阳督师恩义,特意叮嘱过不许随意丢弃伤兵,那要不……是不是还在大连卫?”
旭阳忽然抓住一线希望,去大连卫?
李在德没日没夜地修援军带回来的火器,后来所有工部巡检都来帮忙。李巡检仿佛是被执念吊着一口气,半只脚踩进地狱。二十多个人齐心合力,全力以赴地帮李在德完成沉痛的苦修。修完最后一支部队带回来的火器,李在德两只手血痕淋漓,触目惊心。
李在德一扔工具,擡头对旭阳道:“我修完了所有的火器。我要去大连卫。”
旭阳心里又酸又痛:“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李在德垂着两只惨不忍睹的手求见阳继祖。目的很简单,他要去大连卫。阳继祖避而不见。李在德是皇族,有个闪失怎麽跟摄政王交代?李在德站在阳继祖幕府前等着阳继祖见他。一个参将出来呵斥旭阳:“你怎麽让他过来的!”